【KANO | 東/明】東和一

配對:東/明
等級:普遍級
聲明:全部都不屬於我,他們屬於導演、編劇、演員和那個年代。


有一次東喊了吳的漢名,他生澀的發聲帶著過重的鼻音,念得時候像在朗讀一串不知名的音節。

大多時候,有其他人在的時候,他會和他們一樣喊他阿基拉,但私底下東會叫他明,或者明捷,就像說好的那樣。

吳知道當東這麼喊他的時候,他是希望自己也能喊他的族名,這樣一來一往,好像電話一樣,這頭有人撥了轉盤,另一頭就會有人拿起話筒,兩頭都有人說話,即使中間隔著再遠的距離,也像在彼此身邊。


吳明捷學阿美族語學得很快,說得也挺流利,只是不論再如何練習,他的語尾總會帶點上翹的音,東想那也許是從他的母語客家話那裡承襲下來的,這點不管他說哪種語言都一樣。

東自己倒是沒什麼語言天分,說出口的話總是斷續不成意思,初時只能用簡單的幾個單字來和其他人溝通,一直到很後來,他才能完整說出自己的心意。

不過東很會寫字,嘉農野球的隊員名冊是他親手抄下的,隊員牌上的字也是他拿毛筆一筆一畫寫上去。

他這輩子替自己留了幾個隱而不宣的秘密,其中之一就是吳明捷的牌子。

他前後寫了九次,直到最後一回東才對「捷」的最後那筆捺滿意了,心滿意足地將牌子掛上去,即使誰也沒發現有什麼不同。


嘉義升格了之後,圓環旁的公會堂裡便裝設了一支電話,在這之前,離他們最近的電話在台南,只有發生非常急迫的大事,才會千里迢迢跑下去使用,大多數人沒有看過這物事,所以當電信局來公會堂裡裝設機台的時候,附近老老小小都圍了上去湊熱鬧,和圓環噴水池剛開工的時候一般喧譁的光景。

那時東他們都還在學校旁的農地裡搭絲瓜架,蘇正生手勁太猛,扳斷了兩支木棍,被劉和吳笑了一會。東把平野拿去捆香蕉的麻繩偷拆下來,才解決了他們的難題。

等到今日練習終於結束,大家都已渾身是汗疲累不堪,加之實作課又佔了整個午後,東感到自己後頸和胸前黏滿了鹽粒,舌頭往嘴唇上一舔都能嘗出鹹味,還有些泥土沙粒混在裡頭。

人群裡有人說了句,我們去澡堂吧,立即獲得了歡呼和簇擁,一行人搭肩勾手,唱著川原編的一首不成調的歌,走上那條回去的路。

吳在牽車時偷偷扯了東一下,說他想去電話亭看看。

拉威*,他喊了東的族名,語氣低低的,聽起來像邀請。要不要去看看。
*Laway-makisang:東和一的阿美族名

東沒多想什麼就上了腳踏車後座,吳明捷騎得飛快,一路上和他談論電話的作用原理,和他不知從哪裡聽來,關於電話的傳說。

那個傳說是這樣的。吳明捷的語氣裡帶著顯而易見的期待。據說先在心中默念三遍自己的願望,然後轉十二次手把(吳明捷本來想放開左手數,但東叫他別這麼做),一陣響聲過後,那頭會有個女人應聲,這時只要對她說出你的心願,就能實現。

東邊聽,邊仰頭看著不斷往後倒退的天空,早上的晨練太累了,他的心思早就飛過陸地和高山回去部落裡,若要說有什麼心願……他暗忖,自己有什麼心願呢?

「明,等等還會去澡堂吧?」東問道,他看見前方興奮踩著腳踏車的傢伙後頸上,也是黏著一閃一閃的鹽粒。

吳在下坡時一邊應聲一邊踩著踏板加速俯衝,嚇得東趕緊抓著他的腰,額頭頂著他的脊梁,生怕自己給顛下去。

到了電話亭那處時,四周沒什麼人,他們停好腳踏車,沒費多少力就溜進來了,現在天色早已暗下,而他們都黑得像田裡的濕土。

「在這裡。」吳明捷說。

他伸手要拿起話筒,東趕緊問他,「你已經想好心願了?」

吳先是很快的點點頭,頓了一下,又搖了搖頭。

「我也沒有,我們先想一想。」他在小檯子旁坐了下來,那木頭搭成的新檯子還散著松香油的氣味,吳明捷坐在他左側,兩人身上都滿是泥漿和汗水。


東想起近藤來招募他進球隊那天發生的事情。

嚴肅的男人板著一張臉,跨步的樣子像個軍人那樣直挺,看起來不是個好相處的傢伙,他先行了個禮,才開口說話。

他說,他看見東擁有別人沒有的才能,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如果東願意加入他近藤兵太郎帶領的球隊,這個才能將會被發揮到極致。

一開始他並不相信近藤,因為他是個日本人,東搖了搖頭便走了。

後來近藤又來了一次,這次他身後還跟著兩個像煤炭一樣黑瘦的少年,看來都是阿美族人。東觀察了一會他們之間相處的情形,才漸漸將他的話聽了進去。

之後不久,他像天助般地申請到了獎學金。直到這時東才開始有了真實感,覺得自己再也沒有不去看看外頭的理由。

這個決定他直到現在也沒有後悔過,東知道自己本就不是個安於現狀的人,他有很多想做的事、想看的地方,他的目光總是放在遠處。這個渴望像火焰一樣燒灼他的胸腔,記得我的名字,記得我是誰、來自哪裡。不去區分漢人、番人或日本人,不去看膚色和臉龐,不去聽口音和語言,沒有誤解以及成見,記得我是因為曾經看見我的真實身影,而非那些在風中飄盪,一點也不真實的話語。

他加入球隊的時候,隊員就不只有日本人,這個發現讓他稍微鬆了口氣,卻又隱隱覺得自己怯懦。

東起初和上松走得近,後來不知什麼原因,倒和吳明捷配成了練習搭檔。

東覺得他們倆之間有種難以言喻的默契,第一次拋接球練習的時候,左手掌心傳來球落入球袋的清脆聲響,沉重又踏實,不管是速度還是角度都無可挑剔。

吳明捷是個客家人,他第一次自我介紹的時候,說了一串東聽不懂的語言,有些像歌謠,但比歌短多了,轉瞬即逝。他又複誦了最後幾個音一次,這回東牢牢地記下。


吳明捷拍了拍東的手臂,問道,「你想好了嗎?」

東轉過來看著他,眼前忽然閃過一幅景象:吳明捷站在離他很遠的投手丘上,雙臂高舉,朝這裡望過來,下一刻,球便帶著微風到了他面前,落入球袋裡,咚的一聲。

「你知道要怎麼用嗎?」

「我聽阿舅說過喔。」吳拿起話筒放在耳邊,東湊過頭去聽,裡頭傳來一陣低沉持續的聲響,像是一種鳥的低鳴。

「然後呢?」他們聽了好一會,東問道。

吳搖起電話旁的手把,話筒裡開始傳來嗡嗡聲,他們對於這個變化都感到新鮮,東伸出手說讓我也試試看。

他們總共轉了十二圈。

這時話筒裡突然傳來喀的一聲,像是那頭有東西接上了,嗡鳴聲消失,一個清脆的女音輕快地說道,「這裡是總機,請問要接到哪裡?」

吳明捷聽見人聲後便楞住了,原本想好的心願一句也說不出口,東用手肘頂了頂他,羞窘的少年回過神,很快地說了句,「我叫吳明捷。」然後便把電話給了東。

接過話筒的當口,東的腦海裡也是一片空白,聲音沉積在喉嚨以下,像河底的淤泥。

他不情願地看了身旁的吳明捷一眼,少年臉上泛著一層因害羞而起的薄薄水光,他的樣子映在東的眼睛中像把塊小石子丟進水裡,那些沉積的東西因此而被水流捲了上來。

東想起方才那個畫面。

「我是吳明捷的捕手喔。」他笑著對話筒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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