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籠中獸 (3/11更新)
試試能不能換個文風。
時空背景虛設,歷史很糟......
有NP情節,隨時可能超展開,請慎入。
嚴惟春剛來這裡的時候還覺得自己幸運非常,能得到第二次機會,暗自高興了一會才定下心,好好看看自己究竟變成了什麼模樣,上一世的他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小老百姓,一沒錢二沒房三沒車四沒小女友,這無本生意應該怎麼做都不賠才是。
上一世的最後十天──當時他還不曉得那是最後的時間──嚴惟春和家裡人坦白了自己的性向,說自己可能一輩子也不會交上一個女朋友,母親當時就氣哭了,放下碗,轉身進了房就緊緊關上門沒再出來,父親朝他砸了幾個碗幾副筷子,餐桌上能有的東西都往他身上招呼了個遍,他弟弟站在一旁看著,眼裡不知什麼情緒。
他起先還傻站在那任父親砸,後來男人越來越狠,越砸越來勁,嚴惟春這才開始閃躲起來,但那怒氣是鋪天蓋地而來,一下沒閃過,額角便裂了一道口子,他跌跌撞撞的跑出了家裡,鐵門在身後砰的一聲闔上,那個晚上他沒回去。
他不討厭他的父母,也沒有怨恨,只是很遺憾他們沒辦法接受自己,儘管他和之前沒什麼不同。第二天一早他本想回去道個歉,希望他們能諒解,但沒想那扇看了二十來年的門卻閉得死緊,任憑他如何敲也沒有回應。
之後他輾轉向一個大學時熟識的朋友求助,希望可以在他那裡叨擾幾天,沒想到那朋友剛好有事要出門,交代了幾句便把住處託給他看管,這一去就是十天。
後來那地方遭人縱火,嚴惟春睜開眼時火已經燒到了跟前,不是他遲鈍,而是自從那夜之後他每晚都需要吞下安眠藥才能入睡。高溫和疼痛沒有持續太久,眼前一黑嚴惟春便昏了過去,最後一個意識是留戀,但也來不及細想什麼。
再次醒來時嚴惟春躺在一張床上,周圍不是熟悉的樣子,看來也不像是醫院,天花板是木造的,床柱也是,房裡沒什麼擺設,一張圓桌佔了大半空間,但這是間單人房,放了這麼一張能坐下六七人的桌倒是有股說不出的怪異。
嚴惟春坐起身,低頭看了看自己,當即(有些失望的)發現他還是原來那副身體,只是現下身上沒有任何傷痕或火烤的痕跡,只鬆鬆的套著件過大的開襟衫……等等,這衣服,好像哪裡不太對……
房門被推開時,嚴惟春還拽著胸前的布料發楞,大腦處在當機狀態,直到那人在桌上放下托盤發出輕微聲響,才引起嚴惟春注意。來人看著像是個……服務生?嚴惟春腦海裡閃過這個判斷,但他沒有喊出口。
那人把托盤放下後,說了一句,「胡總管說讓你醒了就過去。」接著便轉身離開,絲毫沒有留下任何能插話的空檔。
桌上托盤裡擺著一些說好聽是簡單,說難聽點是簡陋的吃食,一碗粥,兩碟醬菜,除此之外,就是一小撮裝在陶罐裡的茶葉,大概是能泡三回的份量。
嚴惟春下了床在房裡四處看了看,除了一張圓桌外,就是個堆著衣物的大木櫃,裡頭整齊的疊了幾件衣服,顏色都是不顯眼的暗灰或暗青色,縫線看來很舊了,但聞起來很乾淨,帶著一點檀香味。嚴惟春隨意抽了一件出來,半是推敲,半是憑直覺地穿上,自己覺得看來還算完整,沒有那裡露了肩膀露了胳膊。
直到嚴惟春在桌邊坐下來,吞下第一口食物後,那點真實的感覺才漸漸浮上,他現在是真的在以另一人的身分過活。
不知道原來在這身體裡的人現在去了哪裡?是不是和自己一樣遇上了一場意外?為什麼他長得和自己一模一樣?不知道名字是不是也一樣?有親人嗎?這裡又是哪?
太多問題一一浮現,一時之間也得不到解答,嚴惟春只知道自己現在是再也回不去那個家了。
吃完後他稍微收拾了下,把裝著茶的陶罐收在木櫃裡,方才進來那人說胡總管找他,雖然嚴惟春壓根不知道胡總管長什麼樣,但顧名思義一下還是可以的,說是總管,不就是該長得一副「都給我認真工作不然扣薪啊」的樣子?
嚴惟春出了門先左右張望了會,發現不管走哪個方向看來都差不多,右邊是排看來和他這兒一樣的木房,左邊有些變化,雖也是一排木房,但稍遠一點的屋頂上白煙裊裊,最後嚴惟春選了向左,當初他也是選了左邊,才遇到了那個人。
繞過一個轉角,迎面走來一穿著簡單汗衫,肩上扛著一綑不知是什麼東西的高壯男人,嚴惟春剎時緊張起來,他不曉得這男人認不認得自己,也就不知道是不是該打招呼。所幸男人是個豪爽的性格,遠遠看見他,便舉起沒扛著東西的那隻手朝這裡揮了揮,說道,「小嚴,身體好點了啊?」
嚴惟春微笑的點了點頭,面上裝著一副波瀾不驚,「好多了,謝謝您的關心。」
男人聽見這句話,倒是停下了腳步,嚴惟春一驚,不知剛才的話中哪裡出錯。對方暫時把扛著的重物放到腳邊,嚴惟春這才看見裡頭裝得是鋸好的短木柴。
「都說了幾次,你總是這樣拘謹,多生疏啊,這後苑不比前邊,沒那麼多規矩。」男人笑了笑,「喊聲向南大哥來聽聽。」
嚴惟春照他的話做了。男人看來一副十分高興的樣子,樂呵呵的拍了拍嚴惟春肩膀,扛起木柴便走了,走前還叮囑他多吃點,病了一場後瘦得像竹竿。
嚴惟春捏了捏自己的肚子,覺得沒他說得那麼誇張,這至多也只是餓了一個禮拜吧……等等,話題好像在不知不覺中被轉移到別的地方……嚴惟春望向男人走遠的背影,原本他還想著要問問總管在哪的。
拐過方才的彎後,眼前變得開闊起來,木房多了一層,一眼望去就有十幾人忙碌地走動著,相比嚴惟春住的那地方不知熱鬧幾倍。
他嘗試想找個人來攀談,但大家似乎都忙得找不著北,嚴惟春又往裡走了幾步,看見一少年正要上樓,他走得比較慢,所以讓嚴惟春抓到了時機。
「請問一下……」他輕碰了下對方的手臂問道。
少年穿著艷麗細軟的寬大外衣,近看還有些透明,整個人輕飄飄的,像舞者的衣裳,看來十分賞心悅目。少年一臉睡意的轉過頭,看見是嚴惟春時赫然睜大了眼,隨即換上一副厭惡的神情,什麼話也沒說,只哼了聲便拖著衣襬上樓。
我這難不成是被討厭了?!嚴惟春看著對方離開的背影心想。
注意力還放在這頭,沒注意到走廊一端走來一鬢角稍有些灰白,眼神銳利、面龐瘦削,但整體看來十分精神嚴肅的中年男人,對方看見嚴惟春不知怎麼的對著樓房發呆,喊了一聲,「惟春。」
嚴惟春聽見有人喊自己,反射性便回過頭,之後才意識到這人也和他名字一樣,那瞬間的感覺非常奇妙,好像從現實走近夢裡,才剛覺得有些虛幻,便又從夢走近另一個現實中。
等到嚴惟春回過神來,男人已經走到他面前了,定眼看清對方的長相身形氣勢後,嚴惟春當即確認這人就是胡總管,八九不離十。看看這一身「好好幹活別偷懶」的氣場,那真不是人人能有的。
「胡總管。」嚴惟春露出了一個宛如看見論文指導教授的討好笑容,笑意盈盈的喊道。
「跟我來。」胡卻沒有二話,轉身便帶著嚴惟春走進一大屋裡,裡頭裝飾擺設的十分講究,空氣裡散著一股木質芳香,胡卻逕自走到裡頭的方桌後坐下,神情自然地替兩人各倒了一杯茶。
嚴惟春愣了一會,沒想到是這樣的場面,他以為自己和胡總管會是上司和下屬的關係,但現在看來卻好似平輩,或更親近的熟人。
「胡總管。」嚴惟春站在桌旁喊了聲,「您有什麼事就說吧。」
「坐。」胡卻喝了一口茶,直直看著嚴惟春,「這是珠露,昨天才送來的,喝喝看,我剛才也讓人送了一些過去給你,喜歡再來拿。」
原來那小陶罐裡的茶是他給的。
茶湯還很燙,嚴惟春輕啜了一口,蒸氣裡摻著一股幽雅的香氣,入口甘潤芬芳,十分清新宜人。
嚴惟春喝了茶之後的表情似乎讓胡卻挺滿意,當即也沒再多說什麼,含著笑將幾本冊子放到了他面前。嚴惟春一時沒弄清楚胡卻的意思,遲疑著沒有伸手接過。
只是這小心翼翼的舉動看在對方眼裡反倒成了另一個意思,胡卻嘆了口氣,正色道,「惟春,我知道你不願意,但今時不如以往了,你已經不再是飛仙閣的頭牌晚春,方才一路走來你也清楚,飛仙不缺年輕貌美的男孩女孩,前頭就是個這樣的地方,你自己也說了,日昇日落夢一場,現在只是夢醒罷了。」
嚴惟春靜靜聽著,明白到眼前這兩本冊子應不會是什麼不好的東西,他點點頭說,「我明白了,胡總管。」
「喊我胡卻便行。」男人替他又添了一些茶,原先緊抿的嘴角也放鬆下來。
「……胡卻。」
接著胡卻便開始交代了些日常瑣碎事項,那兩本冊子就是這後苑裡來去的僕役名單,嚴惟春聽胡卻說著像是要把總管的事放在自己肩上的樣子,一時有些惶恐,說道,「胡總……胡卻,我以前沒做過這些事,要是有哪些地方不清楚,該找誰問?」
「這你不用擔心,我替你找了個副手。」胡卻笑笑,揚聲喊道,「靖沄。」
「小的在。」
嚴惟春左後方突然傳來聲音,驚得他端著茶盞的手狠狠抖了一下,滾燙的茶湯濺出來撒在手上,嚴惟春一下沒忍住喊出了聲,「好燙!」
「怎麼這麼不小心。」胡卻拉過了他的手查看,拇指下頭一塊微微泛紅,胡卻轉身從方桌旁小櫃裡掏出了一個圓形小瓷器,用手指往裡頭捻了一點膏狀物,便往嚴惟春手上塗抹起來,瞬時一股清涼從胡卻指下泛開,舒緩了燙傷的灼熱感。
方才那一嚇讓嚴惟春覺得有些尷尬,訥訥的道了謝想收回手,但對方卻好似沒有放開自己的意思,仍是兀自用手指在那小塊紅腫處畫著圈,直到膏藥都被皮膚吸收進去後,才讓嚴惟春抽回手。兩人分開的瞬間胡卻臉上似乎閃過一點遺憾的神情,但也只是那一瞬,嚴惟春只當是看錯了。
「這是伍靖沄,以後你就是他的新主子,有事差他去做就行。」胡卻說得輕鬆,好像交給嚴惟春的這個差事只要動動嘴皮子便成。
胡卻指派給他的人看來很年輕,至多不會超過二十,臉形和身材還殘留著一點少年的青澀修長,但要不了多久就會褪去。嚴惟春上下打量著伍靖沄,第一眼只覺得這是自己喜歡的類型,對方被他這不規矩的眼神掃過一遍,表情卻是絲毫未變,嚴惟春又更佩服了。
對於工作的事,他不敢問得再細,怕露出馬腳。以前那個嚴惟春似乎是個脾氣挺倔,說風是雨的類型,所以他也不再多說什麼,只又稱讚了茶一次,便起身準備要離開。
不料胡卻拉住了他,轉頭讓伍靖沄先出去,嚴惟春看著門靠上後才突然意會過來現在是什麼局面,但男人沒給他反應時間,從後方緊緊抱了上來。
「惟春。」胡卻的氣息吐在嚴惟春頸間,又熱又癢,他禁不住縮了一下,「別再想著過去那些事了,你現在來了後苑,我會看著你的。」
嚴惟春不知道該回些什麼,只能輕輕點點頭當作聽見了胡卻的話。
男人在他側頸上輕啄了一下,便放開了腰間的手,走上前打開門,看著嚴惟春的眼裡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你喜歡那珠露吧,我再讓人送點過去。」
出來後,看見伍靖沄就在門旁安靜地等著,少年身高和嚴惟春差不多,此時一個毫無情緒的眼神掃過來,剛做了(感覺上像是)虧心事的嚴惟春被看得生出了一點心虛,低聲喊了人便要急著回去。
「嚴主子。」伍靖沄橫身一欄,嚴惟春就再跨不出去,腹誹道,這少年看著削瘦,力氣倒挺大的啊。「小的僭越,主子您處理公務之處不在這兒,請隨小的來。」
這麼快就要開始上班了?嚴惟春一楞,好奇的轉身跟在伍靖沄後頭,少年領著他一路往更裡走去,建築和佈置變得越來越斑斕多彩,也越來越講究,雕梁畫棟、貝闕珠宮,相比之下方才胡卻的辦公處也只能稱得上是典雅簡樸。好些廊簷處都高掛著燈籠,像路燈那樣一盞一盞吊在那,只是現下是白晝,燈籠裡還沒有火光,如果晚上來這裡,六街燈火、星星點點,一定非常好看。
嚴惟春走了一會,才覺得有些不對勁,這地方十分冷清,一點人聲也沒有,寂靜空洞的就像一座死城。
「這裡……好像沒什麼人啊?」嚴惟春隨口說道。
伍靖沄在一扇門前停下腳步,恭敬的說,「主子,就是這裡。」說罷從懷裡拿出了把鑰匙交給嚴惟春,沉甸甸的,鎖頭刻畫得很精緻。「他們都還在休息,再晚些就有人了。」
在伍靖沄的一路帶領,或說是半強迫之下,坐上了大方桌後方的總裁椅上頭。檜木椅寬大結實,幾乎可以塞下一個半的嚴惟春,扶手上刻著精細的花紋,觸感細膩,椅背和坐處都墊著軟墊,不知裡頭塞了什麼,軟綿蓬鬆,嚴惟春只覺得一坐下就不想再起來了。
伍靖沄捧著一疊又一疊文書放在嚴惟春面前,那數量多得讓人心驚,好像只要一推倒就能將人壓死的程度。
「這些……全都是?」嚴惟春看著還在不斷將東西搬過來的少年。
「這些都是上個管事積下來的,還勞煩主子您多擔待了。」伍靖沄說道。
「上個管事是胡總管嗎?」胡卻沒在面前,嚴惟春也沒再強迫自己喊對方名字。
「不,胡總管是總理飛仙和後苑的統領,這後苑是飛仙裡的人休息和一般僕役居住的地方,也需要有個人來看著。」伍靖沄說話的語氣讓人感覺少年老成,嚴肅又拘謹,嚴惟春稍稍走了神,暗自想不知道這人笑起來會是什麼樣子。「上個管事私吞公款、怠忽職守,已被仗斃了。」
什麼?!嚴惟春猛然回神。
「主子您長年待在飛仙裡自然不知道這事,後苑不比前邊,沒那麼多瑣碎規矩。」伍靖沄正色(本來就很嚴肅的臉一下又更沉了)道,「但基本要注意的事還是有一些,往後小的會隨時提醒您。」
「那……以後就多麻煩你了。」屁股下的軟墊一下不那麼軟了,嚴惟春感到如坐針氈,連忙挺直了背脊,也擺出一副力爭上游的積極表情。「靖沄啊,我一直想問個問題……這後苑的人,都是怎麼看我的?不用說是誰也無妨,我只想稍微了解一下。」
伍靖沄直直看著他,眼瞳漆黑黝深,沒立即回答,嚴惟春也知道這問題不容易,胡卻說以前這副身體的主人是飛仙頭牌,似乎性格挺傲的,他已經做好會聽見抱怨的心理準備了。
伍靖沄翹起一邊嘴角,不溫不火的說道,「飛仙裡的事,不是後苑的人可以置喙的。」
嚴惟春悻悻然垂下頭,認命翻閱起面前如小山般的冊子,一旁伍靖沄時不時的解說、提醒幾句,嚴惟春不是笨蛋,這些起頭的文書工作也不太複雜,很快便上手了。
伍靖沄不知什麼時候退了下去,嚴惟春直到處理完最靠近右手的一小疊文件,才發覺室內只剩他一人,桌上沏好了一壺茶,味道聞起來像他下午時在胡卻那喝過的珠露。
嚴惟春邊喝著茶邊在腦海裡捋清自文件和對話裡得到的資訊。
他所在的這個地方,是飛仙的後苑,在飛仙裡工作的僕役大都住在這裡的矮房裡,只有少部分在外頭有住處。而有些剛開始接客,沒有穩定客源的小官和鶯花,負擔不起住在飛仙裡的價碼,也會自願退到後苑來,住到便宜的閣樓間裡。這兒也是供應飛仙裡伙食,以及各種資源的地方,前頭的燈花開得有多光燦奪目,後頭就得供給多少養分。
而自己,或者說這身體的前主人,曾是飛仙裡最耀眼、身價最高昂也最搶手的小官,實際上究竟有多出名,嚴惟春也不清楚,但他對於自己的長相還是有點自覺,原來那人只單憑這張臉,是決計不可能做到那樣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地步。
至於往後,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思來想去,又發了會呆,一壺茶下肚喚醒了食慾,中午只吃了那麼一碗粥,胃裡早空了,嚴惟春懶洋洋的收拾了桌面,等伍靖沄回來。
原以為不會太久,當時嚴惟春也沒留心伍靖沄有沒有說他還會回來,決定就等到外頭燈籠亮起來再走,沒想這樣卻反倒把自己給等睡了……這破椅子一點也不適合拿來辦公,稍微一靠上去就綿軟舒適的只想閉上眼。
恍惚間嚴惟春做了個夢,那是他高中時候的樣子,隔壁班有個羽球打得特別好的男生,他總會一臉討好的來向擔任球場值日的嚴惟春商討延長場地借用時間,好讓球隊能繼續練習,嚴惟春從來都沒辦法拒絕他,兩人也因此漸漸熟稔起來,後來越走越近,最後理所當然地碰在了一起。
他們初次親吻是在公共球場後的儲藏室裡,對方把他壓在牆上,嚴惟春從夢裡看見少年的自己急切的迎了上去,兩人都技巧生澀,只憑著本能啃咬吮吸彼此的唇瓣,交換熱燙的呼吸和口中津液,就和現在一樣……
嚴惟春感到唇上又是一個啃咬,一下從睡夢中驚醒,但神智還留在夢與現實間,他不悅的抬手虛擋在面前,睜眼只看見眼前站著個人。嚴惟春又眨了好幾下眼才看清對方長相,那是個不認識的男人,一臉笑容,眼裡卻沒有笑意,斜斜靠在桌旁看著他,嚴惟春直起了腰,背脊處酸麻酸麻,他恐怕是睡了有段時間。
嚴惟春不清楚這身體原來的主人和眼前人關係如何,但顯然這男人趁著他睡著時偷親了他。
「你來這裡做什麼?」,嚴惟春盡可能不顯露情緒的問道。
男人笑道,「聽說你醒了,我得空就立刻來後苑找你,老胡說你在這裡處理事情。」處理事情幾個字咬得特別清晰,嚴惟春一聽就知道在取笑他,一時就失去了和他周旋的耐性。本來嘛,剛睡醒時候的脾氣最不穩定,現在還得沉下心想著如何才能不讓自己身分曝光,太陽穴突突的跳著,平白生出一股煩悶。
嚴惟春站了起來,決定無視他,繞過那人便往門口走去。
「哎,還真不理人啊?」
「我不認識你。」嚴惟回頭看著男人語氣平淡地回了一句。
聽起來像擺樣子,對他來說卻是句確確實實的真心話。
男人三步併作兩步追上來,「你在飛仙裡時我可沒少買過你的牌子,記不住我名字,樣子你總得上心了吧?」
對方說著話的當下,嚴惟春已經推開了門,外頭小街上的燈早亮了起來,黃澄黃澄的,像夜裡的小太陽,街上也開始出現三三兩兩的遊客和些賣吃食的小販。看見這繁麗的景象,嚴惟春心情好了一些,連帶也能耐著性子和陌生人應和。
「但我現在不在飛仙了,您還來找來做什麼?」聽他話中之意,像是從前的客人,嚴惟春也隨著改了稱呼。
他想清楚了,過去這人雖說是個頭牌,但也不可能是一輩子,總會因為各種原因而失勢,這裡看來就是個賣身賣藝的地方,可能因為長得不好看了,老了,或者其他什麼原因,就不再受寵,如今看來應該是年紀太大,才會從前面退到這後苑裡來,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還能坐在這一人之下數百人之上的位置,也難怪下午遇見的那男孩會不喜歡他,在前頭享盡榮華盛名在外,現在退到後頭來,竟然還能小小呼風喚雨一番。
平心而論還真挺不公平啊。嚴惟春暗自想著。
男人嘆了口氣,替嚴惟春闔上了門,「我只是想問問你的腿還好嗎?」
嚴惟春看著對方,心裡有些疑惑。腿傷嗎?今日只走了一小段路,泰半時間都坐在軟椅上,實在沒有機會感受雙腿是不是有哪裡不便,但既然可以走,應該是沒什麼大礙了。
「好多了,多謝您關心。」嚴惟春這次很是真誠的點了點頭,「時間不早了,我先回去,您也請自便吧。」
說完也沒等男人回應,便循著下午伍靖沄帶他過來的路走回去,邊走邊在心底埋怨伍靖沄的不告而別。
這頭馮元冬看著嚴惟春離去的背影有些楞神,他以為會討到一頓冷嘲熱諷或橫眉怒罵,或者更激烈的回應,畢竟自己也算是直接造成他腿傷的人之一,現在來這兒找他,不過就是心裡那點良知還沒有死去,想著至少要能親自見上面確認才行。馮元冬本也想道歉,但嚴惟春神色看來平靜異常,一點也沒有憤恨怨懟或消極頹喪,好像根本就沒有這麼一回事般。
但它確確實實的發生了,還是在自己眼皮底下。
馮元冬知道腿是嚴惟春身上最重要也最好看的地方,他本是以舞藝而聞名,不知道多少人來這兒花整個晚上等待,就為了看飛仙的晚春一曲舞轉回紅袖,他每晚也只跳兩曲,很是愛惜身體不願多操累,只想著要能年年月月繼續跳下去。
嚴惟春不是以相貌取勝的頭牌,沒法跳舞後很快的便被替換了下去,之後幾個月馮元冬都沒再聽說過他,直到譚向南十天前捎給他訊息,說嚴惟春病得快死了,那被埋得有些時候的往事一下像潭底的汙泥般被攪了起來,他當即去探望了嚴惟春,那時他躺在床上,臉色白得像死人,出氣多入氣少,胡卻說他請過大夫來看了,但未見成效。
直到今日,得知嚴惟春醒來,他早早把手上事情處理完便趕了過來,在心裡設想過許多種情況,卻沒想到最後會是這般平淡無奇的結束。
馮元冬也不知道自己還盼著什麼,對方是個用錢就能買到的小官,照著一般人的想法,小官原就是供人取樂玩賞,地位十分低下,即使是頭牌,那也不過是比較高級的小官。他們把他膝處弄傷的一瞬,嚴惟春臉上的神情馮元冬無法形容,摻雜著絕望、悲傷、憤怒、狠戾,還有一絲困獸的掙扎,臉上沾著自己和其他男人的體液,薄如蟬翼的舞衣纏在腰間,看起來既淫靡又哀艷。
馮元冬又看了眼嚴惟春回去的地方,後苑裡沒有太多燈火,整個院落隱沒在前方飛仙的陰影裡。
另一頭和馮元冬分別後的嚴惟春倒沒有像他那樣心思百轉,在他看來對方就是個對自己還有些舊情難忘的客人。但原本的飛仙晚春已經不在了,嚴惟春對這個結果感到很遺憾,卻也幫不上忙,畢竟對現在的自己來說,今晚該去哪找吃的填飽肚子倒是更重要的問題。
早知如此就該好好和伍靖沄問清楚,第十次,嚴惟春在心裡埋怨早早不見人影的冷面少年。下回再見到他一定要巴著人把什麼狗屁倒灶的問題都問個明白,再也不要因為顧及顏面而餓肚子。
嚴惟春怕亂走會回不了他住的小房,所以只敢在一定範圍內尋找可能出現吃食的地方,現在這時段正是大家吃晚飯的時候,空氣裡傳來陣陣菜餚香氣,但卻沒法很好分辨是從哪裡傳出的。
就在他快要放棄時,嚴惟春看見走道旁的造景上擺著一個圓形的檀木盤,約是他雙手合抱那樣的大小,上頭蓋著精緻的蓋子,可能是誰一時之間拿不了全部,先暫放在這兒。他走近打開一看,裡頭整整齊齊地擺著一個個小巧玲瓏的點心,嚴惟春看不出是什麼,但總之是能吃的東西。他掏了三個塞進懷裡,然後把擺盤稍微整理一下,不仔細數的話,倒真看不出來有少。
嚴惟春邊吃邊走回自己那間小房,一路上沒遇到人,走到門前意外發現自己房裡是一片明亮,不知道誰順手幫他點上了火。
推門進去,只見房裡那張大圓桌上放了好幾樣吃食,胡卻正坐在桌旁看著手中的書冊,看見嚴惟春進來,便放下手中東西招呼他過去坐。
嚴惟春嘴裡一口食物還沒嚥下,勉強笑了笑,這陣仗讓人有些意外又不太意外。
「你吃了什麼?」胡卻皺著眉問道,見嚴惟春還在一旁磨磨蹭蹭不肯坐下,長手一伸便把人拉了過來。
「不曉得,回來的時候在路上撿到的。」嚴惟春回道,坐定後才看清桌上擺了約六七樣菜,還有一小鍋粥。
又是粥?
「你的身體還沒恢復,只能吃些清淡的東西。」胡卻彷彿洞悉了嚴惟春的內心話,神態自若的舀了一碗白粥放在他面前,「以後不許再亂吃,在大夫說可以之前,油膩鹹辣的東西一律不能碰。」
嚴惟春只是笑笑,胡卻也不是整天跟在他身旁,伍靖沄說他還有前頭的事情要管,總沒辦法花那麼多時間在他身上。
「午晚飯我會來和你一起吃,其他時候靖沄會看著你。」胡大總管瞇起眼笑了,好像嚴惟春那點小心思在他看來不值一哂。
「胡總管……胡卻,是這樣的,有件事……」嚴惟春打算將方才和那男人說過的話再說一次,但他才剛開口便被男人打斷了。
「馮元冬去找過你了吧。」胡卻淡淡地說道,幾筷子便把嚴惟春的小碗給填滿菜,「和他說了些什麼?」
嚴惟春一抿唇,「我說我不認識他。」
「喔?然後呢?他說了什麼?」胡卻不鹹不淡的道。
「胡總管,其實我也不……」嚴惟春想要接著繼續說下去,但又再次被對方打斷。
「你累了,先休息吧,等會我讓人來把這裡收拾乾淨。」說罷胡卻便站起身,嚴惟春看見他咬了下牙似乎正在忍著些什麼,「明早靖沄會過來,以後想吃什麼便同他說。」
胡卻臨走前回頭深深看了嚴惟春一眼,那眼裡飽含著強烈的欲求和不甘,還有深深的眷戀和渴望,嚴惟春被那個眼神給震懾到,直到男人走了好半天才回復過來。
不妙啊,嚴惟春原以為說了不認識之後,對方會惱羞成怒,認為這人情薄善變、不認感情,然後進而疏遠自己,到時再找個月黑風高的良辰吉時偷偷溜出這兒,一切便大功告成……卻沒想到胡卻的執著連讓他說出口的機會都不允。
一時之間想不出什麼好法子,嚴惟春邊為這事發愁,但手上嘴裡也沒絲毫停歇,食慾那畢竟是本能,身體自會知道該怎麼做,再說現在沒人在場了,吃相差點也不要緊。
之後他向來收拾的僕役問清楚了能洗浴的地方,痛痛快快的洗了個澡,飛仙現在是最忙碌的時候,後苑裡幾乎看不到人影,只有少數幾個回來搬運重物的壯漢。嚴惟春頭髮滴著水,渾身乾淨清爽,只穿了件單衣,往身上披了件外罩衫便要回去,在這裡也不知還能做什麼,不如早點睡下。
卻不知道從哪裡出現一張大毛毯往嚴惟春當頭披來,將他整個人給蓋了個嚴實,嚴惟春一驚便要掙扎,但伍靖沄神出鬼沒的抓著他的手捂好了毯子。
「是我靖沄,別動了。」伍靖沄道。
「你能不能先出個聲!」嚴惟春好不容易從毛毯下鑽出臉抗議道,方才走到一半突然眼前一黑,全身被不明物體包住,嚇得他以為自己又要再穿越了。「要不是我心臟強,剛剛真得嚇出病啊。」
「現在已經入秋,您穿得太少了。」
嚴惟春停下腳步看著伍靖沄,少年依然面無表情,絲毫沒有任何愧疚或抱歉的樣子,這文不對題的本事,倒真和他的真主子胡卻很像啊……
「靖沄啊,你和胡總管是不是有血緣關係?你們倆講話的語氣可真神似。」嚴惟春調侃道,少年帶來的毯子質料非常好,既透氣又保暖,披在身上三兩下就將水氣給吸乾了。
「不,您多想了,我和胡總管沒有血緣關係。」伍靖沄仍是一板一眼的答道。
「那有其他關係?」
伍靖沄被這問題一噎,沒來得及否認,嚴惟春轉頭看他剛好捕捉到這一瞬,一個得逞的笑容便揚了起來。
「胡總管……是教導我的師傅。」伍靖沄不情願的說。
「原來是師徒啊,那也難怪了。」
「時間不早了,您先歇息吧。」眼看已經將人送回了房,少年便一刻也不想多待。
「等等,還沒說明天早上吃什麼呢?」嚴惟春拉住人問道,這事可是滿重要的。
「……看您想吃什麼,小的都可以準備。」
「不要粥,其他都行。」嚴惟春不是個非常挑食的人,白粥是少數幾種他只能吃下幾口的食物,這東西黏軟糊口,怎麼樣嚐都不對勁。
伍靖沄點了下頭便轉身離開,臉上還是那樣冷冷的表情,嚴惟春想自己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才更喜歡逗他。
在睡下前他特地多看了自己的腿幾眼,還是那雙看了二十五年的骨頭加肉,一點也沒變。捏了幾處都沒感覺哪裡有傷,嚴惟春還特地檢查了腳底板,也沒什麼不對勁,只有膝蓋可能因為剛洗了熱水澡又吹到風,微微痠了起來。嚴惟春隨意捶了幾下,和衣就睡了。
接下來幾日都過得十分平順,早上醒來吃過伍靖沄帶來的早飯後,便待在那有舒適大椅的屋裡處理雜事,午飯也是伍靖沄帶來的,吃完後稍微小憩一下,下午繼續辦公到晚飯時間,接著再吃飯,洗澡,睡覺。
因為伍靖沄總是跟在身旁,其他僕役小官鶯花一看見他們倆便會遠遠繞開,所以嚴惟春沒什麼機會認識新人,胡卻也自那晚後便沒有再出現過。
難道從前的我其實是個很窮凶極惡的傢伙?
第三日晚上入睡前,嚴惟春坐在床上捫心自問了會,接著把自己房間翻了個底朝天,床底下、大木櫃後頭、房間各個陰暗的小角落,對著每個縫隙審視再三,只想看看能不能挖出些什麼來,如果他不單純只是個失勢的小官,應該會有什麼書信或器具留下才對。嚴惟春邊找邊幻想自己可能是個刺客或臥底,或者什麼情報探子,嘴角拉起一個連自己也覺得蠢的笑容,還好這兒也沒有別人。
但世事總不如人心所願,嚴惟春花了整個晚上幾乎把每塊地磚都敲過一次,也沒發現什麼了不得的東西。最後只得不情不願的上了床,想著明天得要繼續努力。
隔天一早伍靖沄端著包子和熱茶上門,照例在圓桌旁站著等嚴惟春吃完,姿態端正、眼神清明、面容俊秀,沐浴在晨光裡實在是個如畫一樣的好少年。
「靖沄,你想我為什麼能當上後苑管事?」嚴惟春欣賞了會美少年,咬著鬆軟的包子皮突然問道。
伍靖沄看了他一眼,像是不太想理會但又不得不屈從的樣子,「胡總管認可您的能力,對小的來說這便足夠了。」
「胡總管一次也沒來看過我工作的樣子呢。」嚴惟春將屁股挪到離伍靖沄最近的椅子上,對著人又問道,「再說我以前在飛仙的時候,也不是以辦事能力見長的吧?」
伍靖沄皺起眉頭,抓不準嚴惟春的用意。
「飛仙通常是怎麼處理那些過氣的小官或鶯花?是賣掉,或者轉成僕役?」
「您今日精神好像特別好。」伍靖沄微微側過頭避開嚴惟春探詢的眼神。「若您用完早點了,我們就走吧。」
「我不是傻子,靖沄,別唬弄我。」
伍靖沄眼看這回真是躲不了,嘆了口氣說道,「好吧,您究竟想知道什麼?」
「我想了很久,也弄不清胡總管為何留我在這。論相貌,光這後苑裡能勝過我的就不知有多少,論能力,我也不及你的十分之一,論財力……昨晚我把這房間裡頭翻了遍,除了幾顆舊鈕扣外就是一根木簪,你說他到底圖的是什麼?」嚴惟春問道。
伍靖沄聽嚴惟春說完,似乎也不太意外,他走近將桌上收拾了下,邊說,「前幾年我還跟著胡總管身後學習的時候,他幾乎每晚都會帶著我去飛仙的長春閣看舞,剛開始什麼也看不懂,只覺得那是人最多、最華麗的地方,到處都是燈籠,還有燒整天也不熄的火爐,那年冬天很冷,但後苑這裡沒有誰敢在白天燒爐子取暖。」
嚴惟春坐在一旁專心聽著,伍靖沄難得說了這麼長一串話。
「後來跟著胡總管看舞的時間長了,漸漸也知道他在看什麼,大家去那裡的目的都是一樣,只為了看那頭牌跳兩曲。他長得沒特別好看,飛仙裡比他俊的小官多了去,也有人模仿他跳舞,但就是沒人能和他一樣。」伍靖沄說到這忽然停了,轉頭看向嚴惟春,目光銳利的能刺穿人。「後來不知發生什麼事,他再也沒露過面,所有人都在等長春閣開門,但它再也沒開過了。」
嚴惟春睜大了眼,心裡千思萬緒,不知該怎麼回話。
「為什麼不再上去跳舞?」一口氣把心裡的話說出來,伍靖沄似是不打算再繼續偽裝下去,轉而向嚴惟春詢問。
這問題具體來說嚴惟春也答不上來,但方才伍靖沄坦白了那麼多,自己就這樣放著不理好像也說不過去。
嚴惟春禁不住少年認真清澈的眼神,索性眼一閉答道,「這個……你看我不就知道了。」
伍靖沄狐疑的上下打量著他。
「年紀大,跳不動了。」嚴惟春一擺手,嘴角勾了一個無奈的笑容,「所以才想退下來過普通日子,打打雜也好,或者去外頭看看。」
「你要去外頭?」
「是啊,如果有機會的話。」嚴惟春本就是隨口一說,但經伍靖沄這樣一反問,也開始有點上心。「靖沄,你說胡卻會讓我出去嗎?」
伍靖沄看著面前的青年,普通偏中上的面容,眉眼和幾年前相差無幾,身形雖修長卻也沒有少年那樣的纖細秀麗,是扔進飛仙便會被埋沒在人群裡的姿色。視線再往下,袖口露出一截雪亮的手腕,襯著暗青色衣料倒是挺晃人眼。
嚴惟春被他看得有些疑惑,皺著眉正想開口,伍靖沄便搖了搖頭。
「什麼意思?是不讓出去還是不知道?」嚴惟春繼續問,但伍靖沄三步併作兩步閃出了門,讓他只能跟著追了出去。
一路上伍靖沄都沒有再開口,嚴惟春也沒再強迫他,今天不行,不代表以後沒有機會。
少年照例將嚴惟春送到那間小房,站在門前看他正經地坐到椅上,翻開疊在手邊的書冊,一副兢兢業業認真工作的模樣。
「靖沄啊,你沒別的事要做嗎?」看完第一份食料購買清單,嚴惟春抬起頭問道,少年還保持著跟他先前進來相同的姿勢。
「看著你就是我的工作。」少年回道。
「我這麼大個人還會不見嗎?」
伍靖沄也懶得理他,回了個表示一點也不信任的眼神,便往旁邊一靠,閉目養神起來。
嚴惟春看他這門神架式,怕是請也請不走了,案上堆著幾個月也看不完的書冊,都不是什麼大事,純粹就是拖著他的時間,讓人無法分神。
嚴惟春煩悶無比,情感上雖想直接推開伍靖沄闖出去,但理智告訴他,對方是自己打不過的層級,再說出去了又該如何?後頭還有胡卻看著,能不能摸到大門都是個問題呢。
這頭心亂如麻,筆下刷刷的在紙上寫滿了字,嚴惟春小時曾被逼著練過一陣子書法,後來自己也漸漸寫出了興趣,煩惱或心情不好的時候便會臨幾個喜歡的帖子,這個習慣直到上了大學,和室友學會喝酒後才慢慢荒廢了。但現下手邊沒酒,也沒人可供傾訴,昔日的慣性便又回來。
一旁伍靖沄心裡卻是打著井水不犯河水的念頭,方才和嚴惟春說得那些,他已經覺得透露太多。真要說上來,他並不是頂喜歡這傢伙,師傅為了這人不知疏通多少關係、交換掉多少利益,才得以把他弄來放在後苑裡,否則按一般途徑,嚴惟春也只能落得被賣去低級煙花區的下場。伍靖沄雖也覺得嚴惟春的舞好看,但也只是如此罷了,在他眼裡,師傅是被這人迷了心竅,只要碰見他,便再不是從前那個嚴肅精明的樣子。
剛剛嚴惟春已經明說他不能再跳,伍靖沄暗想也許讓胡卻知道這事是好的。
睜眼看去,嚴惟春伏在案上振筆疾書不知在寫些什麼,但沒拿筆的另一手卻不正不經的托著下顎,眼神帶著一點空茫。伍靖沄走近一看,白紙上寫滿了字,有些是他的名字,有些是胡卻,或者沒頭沒尾的句子,整齊的挨個排在紙上。
「你在寫什麼?」伍靖沄彎下身出聲問道。
嚴惟春正心思放空神遊物外,忽然耳畔傳來聲音,受到驚嚇,手一歪便拉出一條墨痕。
抬頭瞪了他一眼,換了張紙,嚴惟春又繼續寫了起來,「我心煩啊,你把我關在這裡,我只能這樣寫寫字,還是你願意讓我出去轉轉?」
靜下來越久,嚴惟春便越能感受到心裡那點躁動。他一開始不讓自己去想重生的意義,權當是自己好運撿到了便宜,能有第二次機會,這可是別人求也求不來的。
但漸漸這個說法已經越來越說服不了自己,他被困在這小小一方地中,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有的只是上一人留下的攤子,也說不上好還是壞,但總歸不是他想要的。
任何開頭、念想、迷惘,都是從枝微末節處蔓生,有些問題平時不會想起,但一旦開了頭,便像心裡長出了隻潛伏在陰暗裡的野獸,無論身在何處,總能聽見耳畔有低沉獸鳴。
「如果不讓你出去,你是不是就要這樣寫到地老天荒?」伍靖沄幼時也被胡卻要求練過字,在他看來嚴惟春的筆墨確實不錯。
「不然這樣,我們倆交換,你也提個要求,我來替你完成。」嚴惟春笑了下,笑容裡沒什麼挑釁的意思,伍靖沄雖是少年,但內裡古板老成,激將法對他不管用,還可能會被三言兩語打回來。
少年想了想,這次沒再拒絕他。
入秋後天氣很快涼了,絲絲寒意從枝葉縫隙中透來,鑽進窗櫺眼裡。到了這時節,要求換衣換被褥,添窗板添暖墊的內務單子像掉葉子似的成堆往後苑送來,幸而胡卻不用手把手處理這些雜事,早早讓人分派下去。
他自己也寫了幾張單子,全是給嚴惟春準備,總管落得款,全數當了最速件來處理,不一會一只火爐便送了過去,上頭還附了個小茶壺,冬被冬衣軟墊這些保暖品也是一應俱全。
突然的,胡卻想起那晚嚴惟春欲說些什麼卻被自己打斷的樣子。
那人臉上的神情起初看著有些距離,但再一看卻又是如此熟悉。
在走廊上碰見時,胡卻幾乎不敢確信眼前的嚴惟春就是前些日子還躺在床上,只能靠著每日灌藥吊著一口氣的那人。那時大夫把什麼藥材都用上了,仍是不見好轉,胡卻只在他睡著時才會去看看,因他不敢對上他清醒時的眼睛。
仲夏那樣炎熱,但青年的手腿卻總是冰涼,蒼白削瘦,沒有一點人氣。
他不知幻想過多少次能這樣看著他入睡,這麼靠近,這麼安寧,沒有其他人在場,也沒有為了討好和生活而堆出的笑意和敷衍,胡卻發現他私自揣著的多年心願就這麼輕易地實現了,但心底卻一點沒有滿足和快活的感覺。
那日他依然掐著嚴惟春睡下的時候過去,輕輕推開門,室裡滿是濃濃的藥味兒,潮濕又悶熱,為防病人吹到風,窗也都關得只剩一條透氣的縫隙,他日夜惦記的人半坐半靠在床頭,見到他進來,嘴角罕見的勾了一個真誠明媚的笑容。
「胡總管,許久不見。」
「我昨日來的時候你已經睡下了。」胡卻在桌邊坐了下來,看見嚴惟春手上捏了封信,信上的名字被遮著看不明白。
「這幾日總是昏昏沉沉,醒來就是吃藥,吃完又睡著了。」
他停了一會,搓著手裡的信紙,似乎在著墨什麼。再抬起眼時,臉上的神情讓胡卻心裡突突地跳了下,來不及阻止,便聽見嚴惟春說,「就到這兒了,胡卻。」
鏘啷一聲,椅子翻倒在地。
「你胡說什麼!」下顎肌肉猛地收緊,彷彿被人掐住了咽喉。「以後不許再這麼說,你要身體不舒服,我再讓大夫來給你看看。」說著便要起身出去。
「這都最後了,你怎麼還是這樣。」嚴惟春聲音很細微,小小的,但胡卻一個字也沒漏。
他轉過身看他,隔著一段距離,那人還是記憶裡那個樣子,他看了這麼久,從他在台下的時候就上心了,後來上了台,跳了支舞,成為頭牌,他一直都看著,一次也沒落下。
「好了以後,又送回去,被弄傷了,再到你這兒來。」嚴惟春曲起腿,兩隻手臂閒散地搭在膝上,撐著尖瘦的下巴,語氣裡沒什麼情緒,像是在聊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你都看見他們怎麼對我了,但你什麼也沒做。」
「惟春,我……」
「胡卻,你沒有資格要求我什麼。」
男人聽見這話宛如遭受重擊,往後退了一步靠在窗檯上,外頭蟬聲大作,暑氣蒸騰,望去滿眼綠意。隔著一窗,裡頭卻是如靜潭般死寂,似有無形泥淖正抓著人要沉下。
胡卻想要說他在乎他,不能沒有他,但一方面,他又明白自己這是自私可厭、卑鄙萬分的念頭。
嚴惟春將捏著的信柬放在床邊,低聲說,「最後求你幫忙件事,替我把這封信送出去。」
胡卻看著他伸出的手,點了點頭。
那日之後,他便陷入長長的昏睡,幾乎不太醒來,氣息越來越微弱,最終大夫也不再用藥。
胡卻站在一旁看著,心裡清楚明白這人離自己已越來越遠,他再怎麼無賴的抓著不放,也違逆不了現實。
這所有的後悔和痛苦,可都是自己找來的。
直到第十日,他在心裡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去看他,儘管這最後一次的決心已經一點也不值錢。
自從大夫不再配藥後,室裡的藥味便淡去許多,蒼白的青年蓋著厚厚的被褥睡在榻上,還是他離開時的那個樣子。
胡卻還沒靠近床,便發覺有些不對勁。
青年的呼吸聲不再細微難辨,就他站的這位置,便能聽見穩定綿長的吐息。
他連忙走近伏下身,將手指伸往鼻間探查,初時還沒有感覺,那一秒的等待像是在烈日下被炙曬了數年之久,直至一口熱氣呼上指尖,胡卻才像是如獲天降甘霖般,跪倒在了床沿。
怎麼好起來的,如何能好起來的,這一刻,倒不是最重要的事了。
門上響起叩擊聲,喚回了胡卻的思緒,他這才想起自己還在等人。
「進來吧。」
馮元冬推門而入。
後苑這裡他不是第一次來了,但每回總還是覺得像踏入狼窩,後頸汗毛一根根豎著,站成了個蓄勢待發的警告。他和胡卻之間除了嚴惟春這人外沒有任何共通點,會有所接觸,也就是為了那晚的事,當初應了胡卻的要求,替他蒐集些情報,至此,他們之間的短暫契約算是有了終結。
男人神情嚴肅地坐在方桌後頭,接過他帶來的信箋,仔細看了半晌後問,「如何能知道這症頭什麼時候發作?」
「不確定,只說服下之後若沒特別調理,引導那物事排出,則十日裡會在身體落根,三十日入心。」馮元冬說。
「當初那些人真只是圖這前十日的歡快?」
「他們只知能催情助興,當這是個玩物,也不知是從誰那聽說的。」
「愚蠢至極!」胡卻拍桌,難得失了冷靜自持的風度。
「這蠱原先是風靡一時,能讓買樂子的客人更盡興,伺候的人也少受些苦。」馮元冬說,「只是後來發現這物事無法排除乾淨,不說前十日生長期間能讓宿主感官變得敏銳,伺候的時候極為敏感愉悅,之後沒有特別引導蠱蟲排出,殘留在身體裡的部分能迫使人發情,發情時交合雖也能帶來無與倫比的快感,卻會使得發作間隔越來越短,最後宿主便會在情欲裡衰弱而死。按理來說,這已是被禁止使用的,不可能出現在市面上。」
胡卻聽著,臉上的神情越發看不出喜怒,但便是這樣的沉靜,讓馮元冬知道他是真的記在了心裡的生死狀上。
「任重遠查出了這物事究竟是從哪兒流出的?」他沉聲問道。
「他只說了近日內會有答覆,其餘什麼也沒多說。」
胡卻不置可否,將信摺了摺收進暗櫃裡,馮元冬也看不出他是有耐性等還沒是耐性,總之他話帶到了,也該是時候退場。
可這念頭不知出現了多少次,就沒一次被認真執行過。
「前幾日我來看他的時候,惟春像是完全不認識我的樣子。」馮元冬邊說邊觀察著胡卻的表情,聽見他的話,男人眉間幾不可見的皺了下。「這蠱蟲既然能改變人的感覺,它會不會也能改變一個人的記憶?」
「……這全然是無稽之談,馮老闆莫要妄加揣測了。」胡卻起身,右手虛擺了下,從表情到姿態無一不彰顯著送客的意思。「你與我二人間的口頭約定到此便算結束,胡卻替惟春謝過馮老闆這段時間的奔波勞累,之後的事,胡卻可一人處理。」
馮元冬原已走到門邊,聽見男人後半句話忽然笑了下,「胡總管這是過河拆橋呢?且不說我馮元冬意欲為何,先前胡總管為了讓他進到後苑,不惜動用自己的人脈,弄了這麼大動靜,現在誰都知道那消失了幾個月的飛仙晚春現在回來了,胡總管沒忘記當時那一舞千金難求的盛景吧?這人就是個麻煩,就是個拿在手上怕燙,放在桌上怕被搶了的香餑餑,你是看著他起來的人,沒有誰比你更清楚,這後苑充其量就只能關著他幾日,難不成胡總管想年年月月都把人鎖在這裡?」
離去前他最後一眼看見的是胡卻竭力維持平靜,卻透著陰沉的神情,那雙眼睛立刻讓馮元冬想起在領域內來回巡守的狼群,朝侵略者露著牙肉和低吼,孤注一擲,即使扯著自己血肉也要撕咬下對手的一塊胳膊。
這樣的情緒深深勾起了馮元冬的興趣,自幼時起他便是接受成為商人的教育,那時他學到的第一件事便是,越多人想要的東西,它的潛在價值便越難估量,不論其本質為何,都不可等閒視之,先到者先得,向來如此。
當時他還年幼,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只是將這段話牢牢記住了,很多年以後,他在他第一樁真正由自己作主的買賣上實踐了這句話。那時他賣的是一座石橋,聽來簡單,卻不是誰都能建造得起,這座橋架在國境上,是往來通商的重要道路,只花了大半年便完工,但找到那個會蓋的工匠,倒花了他快四年的時間。
他的商人本性在很小的時候便扎根了,導致事事都會往利字頭上想,起初會接觸嚴惟春這人,多半也是因為這點,但後來發生的事卻是真的過不去心裡那道坎,他雖自認是商人,卻仍舊有條底線在。
又琢磨了會前幾日遇到嚴惟春的情景,他覺著自己的預感沒有錯,那人的記憶多半受到了影響,而胡卻是不可能沒發現到這點的。
四處轉了轉,馮元冬想著既然來到這了,不如就聽首阮燕的小曲再走吧。
嚴惟春來到這世上的第一次出門遊歷,便是弄成這副全身上下滿是疑點,只差沒在身上掛張“警察先生這裡有壞人”字牌的模樣。
身上寬大厚實的罩氅將他從頭到腳無一遺漏的蓋了起來,整張臉只看得見一點鼻子和嘴,連下巴都被收進豎起的領口裡。暗灰的色調讓人看來陰沉又神秘,若再配上背景音,就活脫脫是個從中世紀穿越來的宗教狂熱分子。
倒是衣物質料挺好,摸起來柔軟舒適,貼著身軀一點也不扎人。他把除掉那句中世紀評語的感想告訴了伍靖沄,少年只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說了不穿就不讓出去。
「我穿,我穿還不行嗎?」說著卻又擔心道,「但外頭沒刮風下雨,我這樣看來很怪吧?別人會以為我神經病呢,我不能和你穿一樣的衣服嗎?我們倆可以扮個兄弟啊,我有個和你差不多大的弟弟,或者你不想這樣的話,也可以考慮嗚嗚嗚……」
伍靖沄手一遮一摀,什麼話都成了哼哼。
「就、這、樣。」他一字一句道。
你這人有點頑固啊,嚴惟春用眼神譴責了下。
但他也沒再執著於外觀上,畢竟比起這事,能走出後苑大門的意義實在重要太多,來這裡都這麼些天,他終於可以出去看看自己來到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模樣。
「你見識也太短淺了,當這兒是什麼地方,路上比你怪的人隨便一抓一大把的,你個頭就這麼高,誰看得到你。」伍靖沄走在前頭,給守門的人看了腰牌,立刻便被放行了,兩個守衛都沒多看他身後全身罩在斗篷下的人一眼。
…………
嚴惟春覺得,伍靖沄自從知道他有(很大的)求於他之後,就吃定這點了,各種奚落鄙視都在舉手投足間不經意地流露出來,一點沒有剛來那時矜持恭敬的樣子。
「……那我們待會去哪呀?」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嚴惟春巴著人問道。
伍靖沄笑了笑,出了門後他似乎放鬆了些,笑意裡沒那麼多拘束,眉眼間更像個十八歲少年,「你之前在飛仙的時候,都去哪逛?」
「我不太……不太常出去。」嚴惟春一驚,雖然自己可以不在意身分被戳破,但在這節骨眼上被戳破,那可真是得不償失,於是小心地回了話。
「這樣我和你說了你也不懂,跟著來就是了。」
嚴惟春在心裡嚥下了幾句哼哼,乖順地跟著人走出小巷。飛仙後門正對著一堵牆,約有兩人高,裡頭靜謐幽深,樹影幢幢,伍靖雲看他好奇的東瞧西看,隨口說了句,那是深潭的後門,你再盯著它也不會結出果實來。
嚴惟春是第一次出門,表現得就和那些出國旅遊的觀光客沒什麼兩樣,小巷兩旁掛著的小燈籠都能看上半天,伍靖沄少年性子,給他東扯一點西說ㄧ些,即使偶爾迸出幾句奚落話,他也笑著聽聽就過去了。
「你數數,這條路上飛仙和深潭的燈籠各有幾個。」伍靖沄指了指嚴惟春右手邊上寫著個“飛”字的小燈籠說。
嚴惟春懶得算,本想要少年直接給答案,但在對方充滿冀望的眼神驅使下,還是十分捧場的認真數了數,寫著“飛”字的有八個,寫著“潭”的有五個。
「這麼小的燈,真能照亮路嗎?」
那東西只約莫比提在手上的種類還大上一些,和先前在飛仙裡看見的那種有一人合抱那樣粗的大燈籠不同,這種的恐怕得站在離燈芯三步內才能稍微看見臉。
「這不是拿來照明用,這是那些頭牌為了突顯自己的身價,非得弄點什麼花樣出來,才拿幾個小燈放在這裡。晚上若被帶出場,便把自己的那盞點亮,顯擺給比自己還晚出來的其他人看。晌午前回來時再捻熄了。你看飛仙有八盞燈,那就是小官鶯花加起來總共有八個頭牌。」伍靖沄走在前頭邊走邊說,就像個帶團的導遊,只差手上沒拿著根小旗子。
嚴惟春離他一步跟在後方,身上的罩氅太長,走路時總踩著邊角,他彆扭了一陣,最後乾脆提起下擺,才免除走路也能摔跟頭的窘境。
兩人拐了個彎出來,外頭人群熙來攘往,沒人注意到這小巷裡出來了兩個人,其中一個穿著還特別可疑。嚴惟春回頭看自己方才走過的小巷,兩旁牆頭太高,遮擋了光線,越往裡頭越暗,深巷裡的燈籠已經看不太清楚,另一頭的出口成了個黑洞,黑壓壓的像能把人吸過去。
大路一邊緊鄰著一條水道,水上有十來艘只能乘坐兩三人的小舟緩緩泛著,天色清明,水光瀲灩,小舟上載著男男女女,熱鬧非常。
兩人沿著水邊走了會,嚴為春開始估量起自己找艘船偷划走的可能性,一旁伍靖沄忽然抬頭掃了水面一眼,他以為露餡了,連忙就要轉回緊盯著船隻的視線。
少年伸手扣上他的手腕,說了句,快跟我來,便拉著人往個看來不起眼的小路拐了進去。
那巷道只有三四人寬,一旁站著些小販,自己身體就是個攤子,小首飾小配件都掛在身上任人觀賞購買,嚴惟春一路被拉著走,看得是眼花撩亂。
「我們這是要去哪?」
「帶你嚐嚐真正的好東西。」伍靖沄回頭,剛好瞥見嚴惟春臉上對那些小販感興趣的神情,有些詫異道,「這些小玩意你還不夠多嗎?」
嚴惟春回過神來,想起自己臉上還罩著個“前頭牌”的面具,對於那人來說,這些東西恐怕沒有成千也有上百。他掙脫開被伍靖沄扣著的手腕,訕訕道,「也就看看。」
「我們動作要快點,那兒晚去就沒了。」
等穿過小巷後,又是轉了幾個彎,出來便是一條比方才水道旁的路還要寬闊的街道,穿過那大街,少年又是一番拐彎、直行,嚴惟春本就不是特別會認路的人,這下隨人亂轉後更是完全找不著北。
他們進來的這處地方比方才安靜些,但也有不少人來往穿梭著,空氣裡飄著股淡淡香氣,一時也說不上來是什麼。想是花香,四周卻沒看見半朵花,但也不像胭脂粉味那樣浮華。
嚴惟春深吸了口,一旁伍靖沄看著他笑,「這還有段距離你都聞出來了,挺香的吧?這可是光聞著就能讓人嘴饞。」
聽他這麼說,嚴惟春便意會過來,「你帶我來喝酒?」
「不是什麼尋常的酒,這是清泉釀的,每天只有那麼十罈。」伍靖沄說這話時臉上的神情就像在說那人是自己,「方才我拉著你走,便是看到運酒的船來了,我們得趕在船到之前去那兒,否則今天就沒東西可喝了。」
伍靖沄看著年紀輕,但說這話的時候卻像個十幾年的老顧客,嚴惟春有些意外,畢竟他看來真不超過二十。
「靖沄,你今年二十了?」
「下個月滿十八,怎麼?」
「沒什麼,就問問。」嚴惟春擺擺手,又說,「你下個月生日啊?哪一天啊?」
「你真不是在打什麼歪主意吧?」
「你不能因為我現在穿得很可疑就懷疑我,這身衣服可是你找得。」
這都說得是哪齣……伍靖沄無語了會。
「是十五那日。我們到了,就是這裡。」
嚴惟春一抬眼便看見那清字招牌,隨著人靠近,空氣中的香氣也愈發濃烈,像是直接在鼻前拍開酒罈泥封似的。
這味初時聞著像花香,輕盈淡薄,其中又帶著凜冽的水氣,等味進了喉間,便又摻上甜意,絲絲密密往胸肺裡鑽去,只覺得渾身毛孔都要被這香氣給浸透了。
「你在這坐著,我去叫點東西來,午飯就在這兒吃吧。」伍靖沄說著把人按到酒館裡一張長椅上,便往裡走去。
嚴惟春被那香氣勾得不行,有些坐立不安,像是有人在黑暗中提著一盞燈,一晃一晃的招人眼光。他又強忍了會,盯著木桌上的紋路開始數了起來,等數到第二十條的時候,香氣突然變得濃烈至極,如整罈酒當頭澆下,裡外都被浸得濕透。
他摀著口鼻微微喘氣,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體內似有物事騷動,強烈的渴求那股氣味。那種急躁、焦慮以及惶惶不安,嚴惟春先前只在第一次失戀時有所體會,望之而不可即,求之而不可得,世上再沒什麼比這更令人夜不成眠。
好慢啊,怎麼還不回來。嚴惟春心想,又開始重新數起木頭紋路。
酒館裡的人潮漸漸多了,伍靖沄先前說得不錯,人都是看見了運酒的船才來,先到先得,慢來的有幾個被擋在門外,急得跳腳,但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等下回,或是將就些,以茶代酒,坐在這聞香解饞。
嚴惟春本就坐在角落,剛那一出汗,他也沒多想,便本能的取下罩著頭的兜帽透氣,酒館裡坐滿了人,有好些桌上都擺著裝滿的酒壺,配上幾碟醬肉和三五好友,你來我往,喧鬧嘈雜。
他本以為那香味會是從這些伍靖沄十分推崇的好酒而來,可這下看來卻又並非這麼回事。酒的確是香,但那淺淡的酒氣混在這濃郁的幾乎讓人窒息的味道裡,讓他幾乎要察覺不出。
嚴惟春心知自己有些不對勁,卻又想知道究竟是哪裡在作怪,這種根據某不成文定律,明顯接下來不會有好果子吃的行徑,他一直以來可沒少幹過,而每回仍是學不會教訓,一次次被這作孽的本能帶走。
最近一次例子他還是身體力行的嚐到苦果。弟弟好幾次勸他,爸媽不可能接受他是同性戀的事,要他再瞞一陣子,但嚴惟春仍一意孤行,相信即使開頭困難,自己最後也能憑著耐心和毅力得到諒解,畢竟家人就是這麼回事,永遠也分不開。
只是那次他還是錯想了結局,也錯估了世事無常。
就看看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兩三分鐘就回來了。他暗想,四處張望了遍,仍是沒看到少年身影,伍靖沄才離開了不到半盞茶的時間,可感覺卻像是燒了一炷香那樣漫長。小酒館後頭排了一隊人,都是等著買酒,伍靖沄肯定也在那些人裡頭,估計至少還要十來分鐘。
他沒發覺自己開始啃咬起拇指指甲,指頭邊緣被咬出了點血絲,難耐的焦慮和欲望無法消解,只得化成其他形式展現。
體內的燥動驅使著嚴惟春撐起身往外頭走,他坐著的時候心裡還在掙扎,但一站起後,接下去的動作便如行雲流水般,再沒想過回頭。
從酒館出去,往左是幢兩層的小樓,和酒館連在一塊,如今飄在空氣中的數道香氣裡,最濃烈勾人的那味便是從這裡頭傳出。
每月的第五日是清泉這兒要進貢酒給上頭的日子,自與那釀酒師傅相識之後,伍靖沄鮮少會錯過這天,除非胡卻差他去辦其他更重要的事,否則少年通常都會早那運酒小船好幾步來到這酒館和那人見上一面,對飲幾杯。
運酒的船隻不一定什麼時候會來,除卻本就遊手好閒之輩,普通人鮮少會眼巴巴的在館子外頭等待,而伍靖沄因與釀酒師任清泉是朋友,所以每回總能先得到提示,省去等待時間。
任清泉的酒沒有特別名號,材料也沒有特殊之處,但他的酒液卻是澄澈透明,散著其他酒難以企及的香氣和韻味。有些人說他是受了酒仙的指引,找到了一處特別用來釀酒的泉水,這泉眼湧出的水清冽冰冷,卻帶著一絲甜味和後韻;也有人說,任清泉的酒是用人世間找不著的花葉釀成,他將自己兄長推下斷崖,以此獻給三途河岸的引路人,之後他兄長的身體上便長出了彼岸花,任清泉將那些花摘下泡在清澈的河水裡,因此酒氣裡帶著不尋常的甜香,酒罈底全是殷紅如血的花泥。
「……這都是什麼和什麼?」甫聽聞這些傳言的任清泉忍無可忍,輕輕拍了桌一下,還不能太使勁,他正測量酒液的流動速度,做為釀製的紀錄,什麼丁點大的風吹草動都有可能影響了這些數字。「前一個酒仙的說法也就這麼揭過了,後一個那都說得是什麼?我把你推下去?你個頭這麼大我推你還不得把自己給掀翻了?」
「這個嘛,誰讓你的酒好喝呢?樹大招風啊。」任重遠坐在一旁,衣襟微微扯開,正給自己搧著風,邊上放著一杯冰鎮過的酸梅汁,杯上沁著幾顆水珠。
混濁的酒液淌過任清泉特別讓人削得細竹管,往下滴進陶杯裡,他專注地數著滴數,直到任重遠敲了一聲小瓷杯,才將得到的數字寫進他那本隨身攜帶的小簿子裡。
「我靠得可是這些實打實的鑽研,怎麼就沒人想到這點呢?光看外表也知道我是個勤學的人吶。」他攏起袖子,開始收拾起桌上的器具,新釀的荼蘼花酒還未到開罈的時候,也許是花本身就開得遲的關係,這回的釀造時間也較其它花酒更長一些,但香氣卻是很夠的,看那坐在一邊嘴裡喝著酸梅湯眼睛瞅著這兒的酒鬼便知。
任清泉將瓶瓶罐罐都攏在一塊,直起身的時候突然想起,便問道,「任重遠,你和這些說三道四真沒有關係?」
「真沒,我做什麼要說個把自己弄死的故事?」
「也是,要真和你有關,我第一個先把你弄死。」
「好狠的心啊,清泉。」任重遠做西施捧心狀。
任清泉眉也不挑,離開前留下一句,「胡總管在下頭等有兩三個時辰了,你真不見見他?」
靠坐著的男人胃裡饞蟲被那小罈荼蘼花酒挑起,正抽著煙管,聽見他問,便笑了起來,「再讓他等等。」
酒館小老闆任清泉不置可否,一個勾腳把門給帶上,即使方才吸進那麼多醉人的酒氣,他下樓的步伐仍穩穩當當。
任重遠做得買賣他也是略微知情,但並不是那麼有興趣,便也不多加摻和。他大哥生來便較別人多一副腸子,什麼東西都要多轉兩轉才願意吐出來說清楚,從小他沒少吃過苦頭,沒少被欠抽的大哥牽連,但兄弟就是這麼回事,什麼大吵小鬧,揍個幾拳,一覺起來,還能幫彼此擦個去淤活絡油。
再說任重遠也不是薄情寡義之人,對於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他還是挺照顧的。任清泉剛開始作釀酒生意時,沒有和宮裡接頭的門路,名聲也打不響,這還是多虧了任重遠那些狐朋……交友廣闊,才得以有所進展。
唯一讓任清泉不滿的一點是……他那拿來做買賣的小樓,就座落在任清泉的小酒館旁,任清泉不只一次看見蒙臉帶劍的黑衣男子從裡頭走出來了!還有臉上掛著幾條刀疤的彪形大漢!還有一瘸一拐身上散著異味的斗篷老頭!這都是些什麼可疑的人吶!
但說歸說,他也不能就這樣把任重遠趕走,畢竟世事無常,誰曉得什麼時候麻煩會尋上門,到時任重遠那習過武的堅實身體還能擋上一擋。
任清泉下樓後,見到胡卻仍和他來時一樣坐在相同的地方,桌上的茶不知喝完了沒,但肯定是涼了。
覺得就這麼離開有些不好意思,他便重新沏了一壺熱茶,雖然這兒的茶葉比不上胡卻私藏的,但總是一點心意。
「胡總管,我給您換過吧。」
唉,做生意久了,只要看見桌上杯杯盞盞,便會平白生出一股想收拾收拾的心,小廝命啊!
「多謝了,清泉。」
胡卻坐得地方離油燈遠,光只照在他半臉上,任清泉放下茶盞後抬頭一看,心裡不禁有些可憐他,短短不到半月的時間,看上去竟像老了十歲。他只略微聽來喝酒的客人說了幾句,據說飛仙裡的紅牌,胡卻最喜愛的那個愛跳舞的晚春,不知怎麼的病倒了,病得非常重,就快要死了。
而他現在在這裡,顯然是有求於他大哥,但任清泉怎麼也想不到任重遠那傢伙能幫上什麼忙,生老病死,人人都得走一遭,難道任重遠還真那麼神通廣大,能和陰曹地府交涉?
「胡總管,我看今天也晚了,任重遠那傢伙不知什麼時候才會回來,不如您改日再來吧?只要任重遠一出現,我立刻送信給靖沄,讓他通知您。」任清泉勸道。
「我還能再等等。」胡卻抬起頭,雙眼直視任清泉,裡頭的東西比芥子更小,比星子更亮,「在這裡也是等,回去也是等,對於我來說都是沒有差別的。」
任清泉還想開口勸,胡卻又說了,「任重遠也是在掂量我的心意,我們倆的買賣對他來說也是件風險極高的事,他要是貿然答應了我,那才不對。」男人微微笑了,那笑容在任清泉看來既溫暖又滲人,好像他這一輩子就在等這一個機會,賭上了全部,只要抓住便絕不會放開。
「胡總管倒看得很透啊。」任重遠靠在二樓欄杆上頭,吐著煙圈說,「既然知道這件事這麼危險,不如不要了吧?」
天殺的任重遠,我才剛說你不在小樓裡,現在人就從裡頭出來,這不是讓我沒臉嗎?任清泉腹誹道。
青年黑著臉站起,朝胡卻一個欠身,「胡總管,既然家兄出現了,我便不再打攪了。」
「清泉,多謝你的茶。」
胡卻點點頭,起身朝任重遠道,「胡某願散盡千金,只企求能換得一次機會。」
兩人沉默對視了一陣,最後任重遠說,「那便上來吧。」
等到伍靖沄見到任清泉,已經是好一會之後的事了,青年個頭不高,脖子上掛著條白巾,在這有些微涼的天氣裡滿頭大汗的忙碌著,他請了兩三個小夥子幫忙,卻仍是轉得腳跟不著地。伍靖沄知道他是非得親力親為才能安心的性子,便也沒勸他再多找幾人,自己當個坐一旁數錢就行的小老闆。
「清泉!」伍靖沄打了個招呼,避開人流,靠在櫃檯的邊上,任清泉看好友來了,便放下手中物事,也退到一旁。
「你今天來得比較遲啊。」
伍靖沄笑笑,沒說什麼,但任清泉認識他也有些時日,知道這人不會說謊,遇到沒法回答的問題,都是笑笑帶過,而伍靖沄又長著一張好臉蛋,一般人也就被這麼唬過了。
「別賣關子,你我之間什麼事不能說?」任清泉用手肘撞撞他,扯出一個調皮的笑容,但隨即又端正了臉色道,「可要真不能說的,你別被我一激就都吐出來了啊。」
「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我師傅喜歡的那人,我今天帶著他來的。」伍靖沄嘆口氣,「先前人還病著的時候日日去看,現在人醒了,他反而不見他了,這幾日都讓我看著。」
「他在外頭?」
「是啊就在那坐著,帶著兜帽的。」少年下巴揚起往外撇了撇,但酒館裡人來來去去,任清泉伸長了脖子張望一陣也沒看到伍靖沄口中的人。「所以我今日不能和你久聊,得早點回去。」
「這樣啊,那我私留的那盅酒可就浪費了。」
伍靖沄看著他,臉上露出掙扎的表情。
「和你說笑呢,這就讓你拿去和那位貴客喝吧,怎麼說你一個月也只來幾次。」
「清泉,你對我真好。」
「那是。」
「我這回帶了你之前說得那東西。」伍靖沄在兜裡掏了掏,拿出個油紙小包,「這是嚴惟春替我去取來的,只有他能隨意使用師傅收著茶的小櫃,我便讓他拿了一些。」
油紙包一攤開,裡頭是大把乾燥的月蘭花,製作的工法很是細緻,這一掀開,月蘭花清雅的香氣便飄散而出,不知得要耗去多少時間和心力,才能得出這一油紙包大小的數量。
「這都是你讓他去拿得?」任清泉有些不可置信,雖說他想要這花已經想了許久,但攤商那兒總沒貨,月蘭花脆弱易爛,得要置於好天氣的日光下曬,每半個時辰還得翻上幾翻,如此重複上十五天,才能曬得均勻,香氣才收得住,也因為如此,十五天裡只要有幾日下了雨,花心便會爛了。
而現在面前突然出現一大把,任清泉心裡是驚訝大過喜悅,「靖沄,這真沒問題?」
「你放心好了,只要是那人想要的,師傅什麼都能給,我便和嚴惟春做了個交易,他替我取來這些花,我帶他出來逛逛透氣,兩不相欠。」
這算盤打得還真是……任清泉左右想想,好像也想不出不對的地方,便接過了油紙包,道了聲謝。
「你我之間還客氣什麼呢。」伍靖沄笑笑,語氣神態全無少年的樣子,任清泉有時會忘了自己還比他年長五歲。
「也不光只有你,出力的還是那位嚴公子,我讓廚子弄些吃食,待會領我過去,我再好好向他道聲謝。」
「也好。」伍靖沄說完,便往熱氣烘烘的伙房裡一鑽,「我來幫把手吧。」
時已近正午,群聚在小館四周的人數也達到了頂峰,此刻人人都要往裡頭擠,就嚴惟春一個和其他人方向不同,來這兒的人多是男性,但也不乏被遣來買酒食的婢女丫頭。
那勾人的氣味有些被擠散了,日頭正烈,饒是這樣有些涼的天氣也生生被曬出宛如仲夏的錯覺。
嚴惟春磕磕絆絆,好不容易從裡頭摔了出來,方才來得時候,是伍靖沄扯著他,斗篷太長,他光提著衣襬注意地面高低便沒再分神留意四周,現在四下一望,才發現自己哪裡都不認得,氣味也消失的無影無蹤,讓人平白生出一股惋惜。
他也不曉得自己在渴求些什麼,胸口深處還有些不明不白的騷動,嚴惟春沒有折返回去,酒館這兒的小巷不深,再往外走一些便能看見滿是人的大街和綴滿七彩小舟的水面,每支小舟上頭都載著幾個小倌鶯花和他們的客人,遠遠便能聽見眾人嘻笑怒罵的聲音,歡快而雀躍,生機勃勃。
這附近也許是市集所在處,或類似那一類的場所,人群紛雜擁擠,也十分吵鬧,可誰都有個方向,絲毫沒有停頓便從他身邊擦過,像是嚴惟春不過是個人形立柱,沒有人將眼光放在他身上,他也認不到任何人。
那瞬間的被遺忘感太過強烈,震得他有些清醒過來,嚴惟春試著抬抬嘴角,模仿他們的樣子,好融入這個看來熟悉,卻一點也不認識的世界裡。
這要是以前,他只要隨意找個人借支電話,或者不管哪裡也好,走進車站裡,便永遠不會失去方向。
可老天卻給了他一個直到現在也不曉得是玩笑還是玩弄的機會,他要是主角性格,便會神通一樣的知道該怎麼抓住,但他只是個連話也不會好好說的傢伙,總是一意孤行,好了傷疤忘了疼,易秋告訴過他八百遍了再等等,再拖些時日,等到他們倆都搬出去了,就能慢慢讓爸媽接受這件事。或者他們不接受也就罷了,天高皇帝遠的,誰也抓不著誰。
嚴惟春曉得自己是挺天真,他總認為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檻,只有放不下的人,雖然沒說出來,但他知道自己在心底最裡面是偷偷笑著他們的,用一種高高在上的俯視角度,在嘲笑這些不會換個方式想想的古板傢伙。
被趕出去的那十天裡,前幾日他都在想著這件事,總是很憤慨,後來嚴易秋打給他幾次,說得都不是“我告訴過你了,不能這麼做啊。”“你暫時先不要回來了,你回來家裡就不平靜。”,而是問他有沒有地方住,或者安慰他,要他再忍忍,他會想個辦法哄爸媽。
聽到那些話時嚴惟春有點哽咽,胡亂應了幾聲,還在撐著面子不願給人聽見,但心情卻已經沒有剛被趕出來時那樣糟了。
掛上電話後他忽然理解到,從來都不是別人把他推開的,是他自己先推開了人家,如果他是個再好一點的人,再同理一些,再坦率一些,或許一切會不太一樣。
思緒不知飄到哪去,嚴惟春盲目的隨人群移動,回過神來便瞥見了轉角處有個看來七八歲的男孩,坐在那賣各種小小的陶瓷玩意,身邊人群來來去去,只有他一人是靜止的,顯得特別扎眼。
嚴惟春看了會,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在那男孩面前蹲了下來,才發現他小小的臉蛋上有些髒汙,身上衣服看來也挺破舊,不禁放輕了聲音問道:「這位小兄弟,這個……你可能會覺得我是個怪人,你知道這附近有哪裡在賣花,或者是有香味的地方?你不曉得也無妨,我只是隨意問問……」
男孩沒有回話,只是伸手指著一個喜鵲造型的小瓷偶,嚴惟春看著他,愣了好一會才意會過來,人家要他先買下個物品,才願意回答問題。
他摸遍全身上下,什麼值錢的東西也沒有,只有袖子裡落了支筆,是他出門前太興奮,隨手一丟忘了拿出來的。
「我沒帶錢出來,只有支筆,你要是想要就給你吧。」嚴惟春將筆往前一遞,真誠地問道。
他畢竟只知寫字,沒賞玩過古董,以前用的筆也都是塑膠或是不知名的木頭製成的筆管,筆毛要不是兔毛,就是合成纖維,只要能寫就行,圖個消遣,也不是要比賽或收藏的。所以嚴惟春並不知他送出去的這支筆,筆管是薰過香的羊角,筆毫是黃鼠狼的尾巴毛,雖不到十分稀有的地步,但也算是件精品了。因為筆管上沒什麼裝飾,加之原先辦公的桌上還掛著四五支長得差不多樣子的筆,所以他便以為這是哪裡都能見到的普通物事。
男孩原本低著頭,過長的瀏海下露出兩只黑得發亮的眼睛,眼神在嚴惟春手中的筆上轉了轉,便接下了它,一支筆就這樣交換了一只喜鵲。
小瓷偶外型圓潤討喜,大小恰好能讓嚴惟春一手掌握,他以指腹搓了搓光滑的表面,將被捂得溫熱的喜鵲收進寬大的衣袖裡。
男孩收下筆後仍是沒開口,他只是往嚴惟春身上比畫了下,又指了指他身後。
「什麼?」嚴惟春回頭,沒看見任何人,「什麼意思?我不懂……咦?你……你不能說話?啊、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嗯?」
男孩扯著嚴惟春的衣袖,要他轉頭看他手指得方向,那處有幢小樓,離酒館不遠,方才他隨著人潮推擠,反倒是走了反方向。
「是那裡嗎?多謝了。」嚴惟春笑道,「喜鵲很好看,下回帶了錢再來找你買。」
任重遠剛回到自己那處隱蔽小樓便覺得有哪裡不對勁,但要說是危險,卻又不是那麼回事,空氣裡漫著一股怪異的味兒,不似任清泉的酒香,倒更像是……蜜?不,更淡一些,糖?……糖人?任重遠用力揉了揉鼻子,覺得自己童心未泯。
這詭異的甜香裡還和著一絲茶葉清香與沁人的涼意,讓他更加疑惑,雖說今日是任清泉賣酒的日子,但怎麼樣也不該弄得這樣到處都是酒氣。
上了樓,輕手輕腳地拐過彎來到自己房前,任重遠閉氣靜聽了會,裡頭人吐氣沉重,不像習過武,他袖子一抖,反握著把烏金小刀,便推開了門。
房裡沒開窗,但好在外頭日光正盛,所以任重遠憑著那稱不上頂尖,但好在有每日勤練的反應能力與判斷力,才沒有一刀扎在來人身上。
那瞬間他只看到個黑影往自己撲來,本以為是被他出賣情報之人派來的刺客,可對方卻絲毫沒有殺氣,速度也遲緩地像普通人,頭頂還差點撞歪了他的鼻子。
「……你在這做什麼?不對,你到底是誰?怎麼過來的?」任重遠盡量用沉穩地口氣說道,「如果是買酒,你可走錯了,如果是買消息,按規矩都得在樓下等,如果是從深潭來的……我發誓我什麼都沒做。」
懷裡人沒有動靜,他又稍微放軟了口氣,勸哄道,「好了,把頭抬起來我看看……唔!」
任重遠話音才落,便被截去了句尾,他的後腦被衝力往後帶到門板上,輕輕地叩了一聲,只是這一聲在他感受裡卻宛如一個迎著面門來的劈擊。
號稱情場浪子,萬花叢中過的任重遠,就這樣輕易地被奪去了今日的初吻。
壓在嘴上的雙唇很軟,帶著一點甜味,不是很溫柔地伸出舌頭,便要探進他嘴裡,任重遠沒有反抗,放鬆了牙關任他欺進,那人吻技不是頂好,咬了幾下他的舌頭後便鬆開了,邊咕噥著幾句任重遠沒聽懂的話,轉為舔舐他的下唇,像舔糖人那樣一點點的慢慢舔,慢得讓人心焦。
任重遠被舔得有些受不住,手一使勁,扣著懷裡人的腰轉了半圈,換成他被抵在門板上承受親吻。任重遠捏開那人的下顎,重新吮開他的嘴唇,將舌尖拖出來攪纏,他發出幾聲濡軟的鼻音,輕輕又舔了幾下當作舒服的回應,手臂環上了任重遠肩膀。
聽見聲音,任重遠才突然回過神來,他本以為會是個女子,因為不甘願他連著十幾日沒去深潭才找了過來,可現在這麼一聽,懷裡這人竟是個男的。
任重遠拉開了兩人距離,扣著嚴惟春的臉抬起,皺著眉問,「我再問一次,你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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