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NO】生如夏花
配對:全員向
等級:普遍級
聲明:這篇是寫給KANO合本的文,感謝主揪打不溜,還有一起共同創作出此本的作者們。本篇角色全部都不屬於我,他們屬於導演、編劇、演員和那個年代。
他們一行人沿著高低起伏的山路緩慢往上爬行,兩旁是被雨水洗刷過後蓊鬱的林木,空氣乾淨清新,枝葉縫隙中透出的天空一碧如洗。
而嘉農野球隊正排成一列,循著固定的節奏踏出腳步,踩著因大雨而有些鬆動的天然石梯,沿著一條窄小的獸徑向前方邁進。
東排在這列隊伍中的最後一個,他的前頭是福島,少年的喘氣聲短促而猛,頸後和胸前汗濕一片,再往前的劉蒼麟也沒好到哪去,他總用來抹汗的左袖已經全濕了,但仍止不住汗水沿著鼻翼往下流淌。
東朝前大喊一聲,然後領隊的吳明捷便停下腳步,宣布全員就地休整。
停下來的福島身體晃了晃眼看就要跌坐在地,東一把扯住他的胳膊,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等你氣緩過一點再坐,現在離中午還有一段時間,監督也沒要求我們一定要在中午之前到達,接下來的路不會再像剛剛那樣趕了。」
他們全都是第一次走這條山路,所以抓不準路程長短和行走節奏,只好先全速前進,直到方才平野看見樹林縫隙間若隱若現的建築物屋頂,吳明捷才鬆了口氣。
監督口中的目的地是個誰也沒見過的山中宿舍,近藤沒特別說明那建物的來歷,只讓他們在今天上山,今晚要住在那裡。他不善於為不必要的事做解說,這個宿舍的出現就像他來嘉農那般,突然出現並讓人浮想聯翩。
他們幾個猜想過那可能是個廢棄的軍人住處,或者用來關守特別窮凶極惡犯人的特級刑務所,或者隔離的療養院,各式各樣的幻想紛紛出籠,其中以川原的「監獄論」特別寫實和具體。
「我奶奶說即使是夏天最熱的時候,那裡晚上也會刮寒風,吹得人雞皮疙瘩全都起來,而且千萬不可以將身體靠在牆上,否則身上的熱氣會被『那些東西』吸走,整個人像被凍僵一樣,要被抬回去的,會睡好幾天都醒不過來。」
路程剛開始,全部人都還生龍活虎、氣力飽滿,加之監督沒跟在旁邊,大家更肆無忌憚,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的大聲猜測那神秘的目的地,川原口才好,描述生動,而且他又在隊伍中央,聲音剛好能讓前後人都聽得清楚。
「那些東西是指什麼?」小里隨口問道。
「這還需要說嗎?」川原的手橫過前方的平野,突然用力拍了一下更前面的小里肩頭,然後壓低聲線說,「那種會趴在背上的東西啊。」
被突然偷襲的小里嚇了一跳,大叫一聲,雙手本能地往前亂抓,吳明捷掛在背包上的球棒就這樣被他扯掉了,連帶人也被他撞得踉蹌了下,還好後頭有小里撐著才沒摔倒。但他的球棒便沒這麼幸運,沿著陡坡一路往下滾,越過了四個人,才被蘇正生長手一伸,像老鷹那樣掠住。
有了這個前車之鑑,全部人不敢再大意,吳明捷也擔心他們會被較晚出發的監督超越,因而開始拼命趕路,起先沒有感覺,但這一路都是陡升的斜坡,路又濕滑泥濘,腳下難以施力,漸漸地再沒有人說話,全都奮力的在和腳下這座高山搏鬥。
東在隊伍的最後頭,除了作為壓隊之外,還得幫忙吳明捷監控每個人的身體狀況,這種山路要他全速奔跑起來也很吃力,但幸好吳沒有那樣要求,只保持著一定的速度前進。
他站在最後看著大家休息,樹林間光線稀疏,每個人又都在球場的烈日下滾過,黑得像煤炭,他想若現在頭上飛過一隻鷹,在牠眼裡看來,他們一定就像排成一列準備出發去找食物的工蟻。
最前頭的吳明捷朝他這裡望來一眼,舉起水壺搖了搖,問他補充水分了沒。
東點點頭,於是他們又繼續上路。
後半路程順利許多,他們也從山陰處走到向陽面,這頭雖然比較曬也較炎熱,但因為泥土裡的水分都被日頭蒸乾,路況比起前頭好上不少。
隨著距離那神秘的建築物越來越近,大家腳步也快了起來,都想知道那裡會不會是川原口中會吃人的刑務所。
吳明捷在隊伍最前頭,所以他是第一個看見的。
那是一棟普通的木造平房,遠看黝黑發亮的屋瓦近看有些破舊,邊緣還生了些青苔,但幸好沒有破洞。沿著外牆生有大片的爬藤植物,現在上頭開出了幾朵黃色小花,窗戶玻璃上蓋著一層厚灰和蛛網,但看來還算完整。落葉散得裡外到處都是,房子內部看來空間挺大,可以住上三四十人。
等到所有人都在門前站定,上松用肩膀撞了川原一下,嘴角向兩旁拉開正想說話,就被川原轉頭狠瞪了一眼,話句沒成形,倒變成笑聲掉了出來,一時所有人也都笑了。
吳明捷在門口卸下行李,讓東將工作分配下去,監督在今早集合時說他會晚點出發,並不隨隊而行,想來也是要他們到了之後先將環境整理好。
儘管真實的屋子比他們想像中要平凡許多,這仍舊是嘉農野球隊的第一次外出合宿,所有人依然興致高昂。真山、上松、川原和小里率先把四周繞了個遍,發現離後門處不遠有塊十分平坦的空地,顯然先前有人整理過,雖然現在上頭冒了幾叢雜草,但看來仍是塊可供練習的地方。
他們又在儲藏室裡找到了些意料外的東西,驚喜之餘,倒也或多或少的理解了監督選擇此處的用意。這棟宿舍看來雖已有一段時間無人居住,但房屋結構和內裡裝潢都還保留的相當完整,日常用具一應俱全,東找了兩個人去確認水和電,剩下隊員的便去打掃房子和搬運行李。
他們在儲藏室的最裡頭發現了幾個粗糙的壘包、網子,還有一張畫著九宮格的簡易投球練習板。蘇和其他幾人把可能會用上的器具都搬到靠近門口的地方,好方便之後使用。
平野兩手各提了個空水桶,從走廊一端冒了出來,四處看看,沒頭沒腦地說了句,「這裡好涼啊。」
吳明捷看他桶裡沒水,擔心的問道,「沒有供水了嗎?」
平野搖搖頭,「還有水喔,只是我在走廊上撿到一顆球,想說先拿來這裡收好……不過,怎麼會滾到那麼遠的地方。」
「球?我們還沒把球拿出來啊。」小里拍拍手上的灰塵說道,「這裡沒有球和球具,只有一些比較大型的器材……你把那顆球放哪了?」
「角落的箱子,和數字板放一起。」
三人探頭往箱子裡看,裡頭黑壓壓的,平野伸手撈了幾下,除了弄得滿手粉筆灰,再沒其他東西。
「球呢?」
「你真的放進來了嗎?」
對窮學生來說,每顆球、每個手套都彌足珍貴,皆是使用到破損得再也無法縫補才捨得丟棄,因此少了顆球不免讓吳明捷皺起眉頭,平野看見他臉上的表情連忙搖了搖手。
「我真的放進來啦。」
「等等打掃完,再去數數有沒有少吧。」小里幫平野拿過一只水桶,「球不會自己長腳跑掉的,我們先去把水桶裝滿。」
平野此時打了個大大的噴嚏,邊搓著胳膊說,「這裡好冷啊。」
他們幾個將儲藏室整理好出來後,正巧遇上朝這裡走來的東。
「真山看見監督到那個山坳口了,他們很快就會抵達這裡。」
「他們?」吳明捷問道。
「濱田老師也來了。」
近藤和濱田到達的時候天色還未開始變暗,雖然兩人也揹了許多東西上山,又累又餓,但魔鬼監督還是捲起了袖子,指揮所有人去把球場整理好。
這裡本是半閒置的軍人宿舍,為了更確實的監控山地住民才多設了這麼個據點,但因一直以來這附近都沒發生過什麼大事,沒事做的軍人們用閒暇時間整理出了個野球場。後來駐兵輪替的間隔時間越來越長,大部分的軍力也都調往了中部山區,近藤恰巧認識其中負責人力分派的軍官,因此向他商討了幾天空檔給球隊使用,作為回報,他們得將這裡打掃乾淨。
近藤並沒有特別向誰交代其中來由,一來他覺得那與野球無關,二來……這也不是什麼值得說嘴的事情。野球這個競技運動,只要知人善任,無論是哪個種族,在球場上都沒有分別。
當天晚飯由濱田老師負責,意料之外的可口。濱田認為自己既然身為野球部部長,雖然沒有辦法在技巧和訓練上給予他們幫助,但負責吃食這類普通的事情還算能幫上忙。聽聞近藤合宿的建議後,他二話不說地立刻答應參與。
宿舍的澡堂裡有個小小的浴池,差不多能容納六七個人,其他坐不下的便靠在隊友邊上。
勞動了整天,身體各部位都疲乏不已,最後還能自由控制的只剩那張嘴皮。
起初話題原是明日練習內容,之後不知怎麼地轉到了那顆消失不見的球上。
「我後來數了數,一顆也沒少呀。」小里將大半個身子都浸在水裡,像個老頭子那樣頭上頂著一塊毛巾說道,「我來回數了兩次,數目都是一樣,平野看錯了吧?」
平野感覺被小瞧了,連忙回道,「我的眼睛這麼好,怎麼可能看錯。」他坐在川原旁邊,扯了扯他。「是川原先聽見走廊有聲音,我才跑過去看的。」
「咦,是那時候嗎?」川原有些驚訝,當時他只是聽見有東西掉下來,之後也沒特別在意。他用手肘撞了撞沒搶到浴池位置而靠在他背後的上松,「耕一也在那裡。」
「我什麼都沒聽見。」他搖搖頭。
「太狡猾了!」川原氣的朝上松潑水。
「無論如何,球沒少就好了。」吳明捷道,他往臉上沖了幾把水,圍好浴巾後站起來跨出浴池,「東,等等要不要來練個幾球?」
東點點頭也站起來。
「欸?你們睡前還要練習嗎?」小里趴在池邊,剛遞補進浴池裡的福島以同樣的姿勢看著兩人。
「只練一下子,今天一整天沒有碰到球,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吳明捷輕輕地甩甩手腕,「我們會在監督查房之前回來。」說完兩人便笑嘻嘻地跑了出去。
小里轉回頭,看見福島和川原兩人一臉快要睡著的模樣,旁邊的劉蒼麟也靠著浴池邊在打盹,不禁腹誹起有著可怕體力又過於認真的兩人。
「我們也回去吧。」蘇正生一把架起昏昏欲睡的劉說道。
吳明捷在夜色裡轉了轉手臂和肩膀,將關節活動開,試著甩了幾次手,直到不再感覺僵硬滯澀為止。
離他有一些距離的東只戴上手套,身上沒有護具,他壓了壓腿,左右平行移動幾次,吳往這裡看了一眼確認他的情況,東點點頭,手套朝前張開穩穩蹲好,擺出一直以來等待的樣子。
之前吳明捷消沉的時候,他本來有很多想說的話。
東還記得近藤來招募他進球隊那天發生的事。不苟言笑的男人以認真的表情說,東擁有別人所沒有的才能,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而在他近藤兵太郎的帶領下,這個才能將會被發揮到極致。
一開始他並不相信近藤,因為他是個日本人,但後來他又來了一次,這次近藤身後還跟著兩個像煤炭一樣黑瘦的少年,看來都是阿美族人。東觀察了一會他們之間的相處情形,才漸漸將他的話聽了進去。之後東又像天助般地申請到了獎學金,他覺得自己再也沒有不去看看外頭的理由。
這個決定他直到現在也沒有後悔過,東知道自己本就不是個安於現狀的人,他有很多想做的事、想看的地方,他的目光總是放在遠處。這個渴望像火焰一樣燒灼他的胸腔,記得我的名字,記得我是誰、來自哪裡。不去區分漢人、番人或日本人,不去看膚色和臉龐,不去聽口音和語言,沒有誤解以及成見,記得我是因為曾經看見我的真實身影,而非那些在風中飄盪,一點也不真實的話語。
他有很多想說的話,但他想吳明捷現在也許已經不需要了,因為他們倆是同一種人。
前方的投手手腕轉了個他沒見過的角度,東猛然回過神,當球帶著微風到他面前時,他的身體因為過於快速的改變姿勢而重心不穩,左膝碰到了泥地上。
「你累了嗎?」吳走上前問道,「我剛說要試試看新投法的時候你沒有反應,我以為你聽見了。」
「抱歉,有點恍神了。」
「回去吧,明天還要早起。」吳半搶半拿的接過東的手套和球,打發他先去洗淨手腳,自己則抱著球具往儲藏室走去。
東昏昏沉沉的往回走,在回房的路上碰見真山,他坐在房間外的走廊上,對著外頭院子發呆。
「你怎麼還不睡?」
真山猛然聽見聲音好似被驚嚇到,回過神後才朝他笑笑,「等等就過去。」
下午整理時,真山找到了一張大幅的臺灣地圖,不知怎麼的沒被收拾好,歪斜著靠在窗邊,原本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只是摸了摸材質發現是紙,擔心會被雨水打濕,才想搬進櫃子裡。
中途他沒忍住好奇心,打開看了一角,才發現那是張地圖,上頭標示著臺灣高砂族部落的位置,真山也找到屬於自己的那個。他的偷看後來被東發現了,對方沒多說什麼,只是讓他趕快整理好。
儘管已經很疲倦了,東還是走到他旁邊坐下,沉默了一會兒他換成阿美族語開口道,「你不要想太多,這裡和南投不一樣,不管是他們還是我們,每個地方的人都是不一樣的。」東說『他們』的時候用得是日語,他不希望真山針對這件事再細想下去,因為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
真山說不出心裡那種感覺,他不太會表達也不善於思考困難的事情,但感覺不會騙人,喉嚨下頭,靠近鎖骨和胸膛的地方,像是有團火在燃燒,像是要衝破胸口。讓所有人都看見,都知道他的不甘心和存在。跨過山脈後的世界變得複雜許多,真山常想著當時自己對於近藤監督的提議是不是答應得太快太倉促,以至於他現在才會處於這樣搖擺不定的狀態。
他看向東,發現對方還在等他回話。
「近藤監督是一個好人,小里、崎山、福島和川原都是,濱田老師更是大好人,八田先生也是。」他悶悶地說道,「也許是因為我們這裡太多好人,其他地方的好人都被我們搶過來了。」
他說完後苦笑了起來,自己也曉得這句話有多麼天真和不合理。東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說,「去休息吧。」
吳明捷從儲藏室出來後便覺得有些奇怪,這裡雖是在山上,但現在還是夏末,夜晚溫度照理來說應該不會突然降的這麼低才對,他搓了搓手臂,腦中好像閃過什麼,一下子沒有抓住。
走回房的路上他仍然覺得有些冷,身體一直暖不起來,便三步併作兩步的跑進房間,躲進被窩裡。
隔天一早,蘇正生和上松帶著詭異的表情將球具搬到球場上,昨晚吳在澡堂當著眾人的面說他還要和東多練習一會,因此昨天最後一個離開儲藏室的,不是他就是東了,但蘇正生怎麼也不覺得他們會是做出這樣事情的人。
球場那頭的訓練已經開始,他們倆彼此對看了眼,暫時先壓下心中疑惑,跟上了隊友的步伐。
平時的訓練便已十分吃重,這次特地跑到外頭來,近藤開出的練習單更是嚴苛到讓所有人沒法再去思考別的事情。東覺得這樣也好,心裡只剩下野球,只需要專心在這上頭。
川原是第一個注意到上松不對勁的人,打從他和蘇兩人搬著器具從儲藏室出來時,他就覺得哪裡奇怪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機會問,直到中午開飯,他才瞅得空檔開口。
「怎麼啦?你和蘇的臉色都不太好。」午餐是包著鹹菜和醃肉的飯糰,一個早上的劇烈消耗後,所有人幾乎是不要命的往嘴裡塞著米飯。
上松搔搔頭,不知從何開口,「今天進儲藏室的時候,球散得滿地都是,手套也是,像被人隨意亂丟的樣子。但裝著球和護具的箱子都是放在地上,照理來說,不可能翻倒或者掉出來。」
川原聽著皺起眉頭,「我們隊裡也沒有人會那樣做……」
「對啊,所以我和蘇都覺得奇怪。」上松啃完最後一個飯糰,拍了拍手,「不知道這裡是不是還有別人在。」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沒有笑容也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只是單純地說出了自己的臆測。等上松站起來準備收拾桌子,才發現川原張著大眼驚恐地望著他。
「怎麼了?」
他的二壘手緊抿著嘴飛快地搖了搖頭。
這時吳明捷在球場那頭喊著集合,兩人再沒機會說話。
之後等待著他們的,是另一波體能訓練,相較於早上的基礎練習,下午的訓練針對每個人的位置和特長設計了不同的強化課程,防守組的川原、福島和小里幾乎整個午後都在泥地上打滾,試圖把近藤擊出的那些刁鑽又惱人的滾地球都接下來;平野和真山腳上綁著沙袋繞著球場負重跑步和鍛鍊腿部肌肉;上松在旁邊練習各種折返跑;蘇正生用綁著重物的球棒做揮棒練習;吳明捷、東、崎山和劉蒼麟則在一旁做投捕搭檔訓練。
一個循環後,又是基礎的體能操練,如此周而復始。
他們耳邊只剩下近藤的催促聲和自己呼吸以及心跳的聲音,眼前是被曬乾的淺褐色沙土地與深黑的影子,手心裡是黏膩的汗水和球上無數次縫補後的紋路,午後的熱浪裡,身體像機械一般不停重複相同的動作,蹲下、前撲、翻滾、跌倒、爬起來,漸漸,所有的感覺慢慢收攏,變得單一而清晰,到了腦海裡時只剩下唯一一個意念。
我們要去甲子園。
等到日頭西斜,四周溫度開始迅速下降時,近藤沒有二話的喊了收隊,他們拖著疲憊的身體以風捲殘雲之姿吞掉了晚飯,然後分成兩批人馬,一批幾乎是用丟的把自己扔進澡堂裡,另一批則去收拾球場和環境。
吳自願留下來整理器具,他認為自己既然身為隊長,這也是應做的事。
蘇正生走到他身邊,似乎想說什麼,吳明捷轉頭看了他一眼,蘇把袖子全都捲到肩膀上,露出被烈陽曬得顏色不均的胳膊,上下兩截,像穿了件肉色外衣,最有趣的是他掛在頸上的護身符,棉線蓋著的地方也被曬出一條淺淺印子。
蘇正生看見吳明捷笑,一下忘了自己本來要說什麼,問道,「你笑什麼?」
吳搖搖頭,輕聲說,「只是突然覺得我們開始有些不一樣了。」
自從那場與嘉中的比賽後,所有人彷彿從夢裡清醒了過來,終於嚐到不甘心的滋味,嚐到了後悔,蘇正生更是最清醒的那個。
儘管場地簡陋,裁判是眼光並不銳利的濱田老師,但那仍舊是場真正的比賽,它的意義與大江和齊藤學長流下的眼淚一樣沉重。那天的雨水打在身上特別寒冷刺骨,吳明捷一直記著這一天,還有蘇正生站在大雨裡回頭的樣子。
這個背影和公會堂颱風夜那晚,他對著街角大吼著「擱來休怕啊!」的身形重合在一起,像老舊電影那樣不停重複撥放,而每一次都定格在相同的畫面。
吳明捷想起那天他們互相扶持著走回去時,蘇正生臉上也是這樣的表情,不甘、憤怒、明滅的希望和那股子硬氣,支撐著他站在雨裡。
站在本壘旁的蘇正生還抓著球棒,緊握著沒有辦法放下,其他人也都被感染了相同的情緒,各自艱難地忍著喉頭下的苦澀哽咽。大雨像是水瀑那樣潑灑下來,沖掉計分板上所有的紀錄,嘉義是個如此多雨炎熱的地方,養出這樣一群不服輸的人們。
他太想贏一場比賽,太想為這個球隊得分,這個念頭根深柢固地種在蘇正生心裡,他像是一條得了號令的黑犬,在找到獵物前無法停下腳步。
吳明捷說得沒錯,他們有些不一樣了,真正成為了一支以甲子園為目標的球隊,今天近藤監督可是切切實實地讓他們用身體記住了這點。
「吳,儲藏室那裡……」蘇正生扛起球具箱往回走,邊描述了早上他和上松看見的情景,「你和東應該是最後從裡頭出來的,之後再沒有人進去過了吧?」
吳明捷曉得他的意思,「昨天是我最後出來的,我讓東先回去了,那時我看一切都還是收拾好的。這件事真奇怪……」他倒不是不相信鬼神之說,只是因為自己從未親身經歷過,所以有些難以置信。
蘇正生看來是個有信仰的人,或者說,他出生在一個有信仰的家庭中。
那次入隊擲筊吳明捷也在後頭人群裡看著,那景象看來平靜祥和,老人家虔誠地上了香,煙霧裊裊,案上供著莊嚴的神像,阿嬤彎著身子拜了幾次,將兩瓣筊杯交給了孫子,兩人都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你覺得……會是那個嗎?」吳小心翼翼的問道,「川原說得那個。」
蘇正生沒有說話,他沉默地走在前方,走道盡頭的儲藏室沒有點燈,裡頭黑漆漆一片,像個深不見底的黑洞,跨進去一剎那吳感覺四周溫度瞬間降低了好幾度,他看見蘇的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
他們立刻開了燈,動作俐落地將東西歸位,擺放妥當,箱子靠著牆,其他器具也都平放在地上,用繩子捆在一塊。吳明捷正費勁打著結,忽然聽見身後砰的一聲,回過頭才發現門不知為何自己關上了……
上松知道川原每回洗好澡從浴池裡出來時,總會忘了穿上鞋,帶著水漬的腳就這樣踩著濕漉漉的印子離開,有時崎山會替他記著,但更多時候是上松拎著木屐四處找人。所幸這宿舍不大,四處轉轉就能遇見。
在山下的時候,上松會在大和屋澡堂那條戶外小徑上發現川原和大家待在一起,聚在小小的假山旁聊天說笑,邊喝著蘇正生阿嬤帶來的涼茶,川原剛洗淨的腳板就這樣踩在泥地上,直到上松找到他,讓他穿上木屐為止。
在上松的認知裡,川原是個樂觀且容易滿足的傻子,即使大家都面對同樣的挫折,他也總是第一個從打擊裡恢復過來的人。幾乎所有嘉農隊員都在自己並不知覺的情況下或多或少的依賴著川原,甚至川原自己也沒有發現到這點,但因為上松總是在一旁看著,所以他非常清楚。
他原本以為會在房間外頭的走廊上找到川原,但那裡只有快睡著的崎山、劉和平野,小里在房裡替大家舖著被褥,規規矩矩地排成整齊兩列,像插秧那樣工整。
看見上松過來,對方還沒說話,小里便習慣性地回了一句,川原不在這裡喔。
嘉農裡人人曉得上松和川原總是待在一起,若是單獨看到其中一人,那麼那人必定是在尋找另一半的路上。
「我從澡堂一路走過來沒看見他。」上松將木屐放在廊沿外,坐了下來。
「應該是去找阿基拉了,就剩他和蘇兩個還沒洗澡。」劉也坐了起來揉著眼睛說,「不過他們倆還收拾真久,不會出了什麼事吧……」
小里皺了皺眉,看向上松,「我和你一起去找吧。」
「找什麼?」東和真山拐了個彎從轉角走了出來,他們後頭還跟著福島,看見大家都在這兒,東開口說,「澡堂沒人了,還有誰要洗?」
劉看著小里,小里看著上松,上松看著東,而東則疑惑的看著突然沉默不語的眾人。
「阿基拉和蘇還沒洗喔。」不知何時醒來的平野說。
咚、咚、咚!
「耕─ 一─!」
上松剛轉過頭,便看見川原打著赤腳,以奔向本壘的氣勢衝撞過來,他趕緊站起接住對方。
川原沒想到大家都在這裡,腦袋打結了會,一時只吐出幾個字,「那裡……門打不開。」
「什麼門?」東問道。
「……儲藏室的門。」
「有人在裡面?」東心裡忽然生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該不會是阿基拉和蘇?」小里說。
川原點點頭,「他們在裡頭求救,不知道為什麼門卡住了,怎麼樣都打不開。」
幾人穿了鞋便趕緊往儲藏室方向走去,一路上沒有燈光,幸好腳程快的真山又折回去拿了兩支蠟燭過來。
遠遠看去,那個小房間矗立在夜色裡,顯得靜謐而詭異,門縫中沒有透出光來,想見裡頭應是一片黑暗。
東敲了敲門,喊道,「阿基拉?蘇?」
另一邊先是安靜了會,隨即傳來兩下叩門聲,像在說裡頭有人。
小里轉了幾下門把,發現真是紋絲不動,便提議要把門給撞開。
「等等……啊啾!這裡是監督借來的地方,要是撞壞了……」劉蒼麟遲疑地說,邊搓著自己上臂,這裡真冷。「要不要先看看還有沒有其他的門,或窗戶?」
東點點頭,朝裡大喊道,「阿基拉,裡面還有其他出口嗎?」
所有人屏氣凝神的等了會,另一頭無人回應。
小里皺著眉,努力回想第一天下午打掃時的印象說道,「最後面還有扇窗戶,但位置有點高,而且已經被木板釘死了,他們從那裡應該出不來……」
無計可施,幾人又在門口大喊起來,邊用力拍著門板,但另一頭仍沒有回應。
九個人站在小小的門前一籌莫展,川原端著蠟燭蹲低身子,嘗試從門縫中往裡看,但似乎什麼也看不見。小里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正想轉身回去找監督時,看見不遠處陰影裡走來兩個人影,靠在一起像是彼此攙扶著。
「……是誰?……阿基拉?」小里喊道。
吳明捷好似拐到腳,一歪一歪的從陰影中走出來,臉上髒兮兮的滿是灰塵,頭髮裡插著好些木屑,身上有幾處淺淺的擦傷,但看來都不嚴重。
「我們聽到你們的聲音了,不過那時候我們倆正在爬窗,沒辦法回話。」
蘇正生比吳還狼狽一些,興許是因為他擔任的是梯子的角色,兩邊肩膀上都是黑黑的印子,手肘磕破了層皮,臉上和頭髮裡也都是灰塵和木屑。
「沒其他辦法,我們只能先把那些木條拆了,還好蘇的力氣大。」
見兩人並無大礙,氣氛便緩和了下來,一群人開始往回走,誰也不想多待在這裡一秒。川原舉著蠟燭走在最前面,腳步尤為迅速。
東像是想起什麼,皺了皺眉忽然說,「你們去後頭爬窗戶怎麼不說一下,突然沒聲音,我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
吳明捷不明所以地說,「你們敲門的時候我正爬到一半,我們兩個都沒辦法說話……我們…都沒有說話。」他講完之後似乎也覺得東的問題哪裡不對。
小里和平野突然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也沒有敲門?」
吳和蘇兩人同時搖了搖頭。
一夥人同時沉默下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兩聲叩門聲可是清晰地讓所有人都聽見了。現在再回想起來,當時情況下回應東的只有敲門卻沒有喊聲的確有些怪異,但當時所有人都既疑惑又心急,便沒有多想。
現在突然想通了之後,後頸一片冰涼,幾個膽小的已經挨在一起,再也顧不上面子。
「這麼晚了你們還聚在這裡做什麼!」近藤站在走廊上大吼,但面前幾個少年卻愣愣地回望著他,像是被嚇傻了。
「監……監督。」小里首先回過神來,說道,「阿基拉和蘇不知道為什麼被關在儲藏室裡,我們……我們去找他們兩個。」
「監督,儲藏室門鎖可能壞了,他們倆後來是從窗戶爬出來的,非常不好意思,明天早上我們會再把窗戶修好。」東省去了中間的過程,簡單交代了頭尾。
近藤仔細檢查了吳和蘇兩人,確認他們沒受什麼傷,並鮮有地叮嚀了幾句和野球無關的事。「明天把球具都搬到走廊上,門若還是開不了就撞開,那裡不要再去了,之後也不要隨意靠近。」
這話一說完便等於坐實了所有人的猜想,近藤在嘉農眾人欲哭無淚的目光下轉身離去。
之後吳明捷硬拖著小里和平野幾人去澡堂陪他重新洗了個戰鬥澡,蘇正生拿起胸口的護身符,嘴裡喃喃不知念著什麼。
等所有人都回到房間後,發現原本像秧苗般整齊排列,間隔如一的被褥全都被併到一起,成了一張大通鋪,川原搶了最中間的位置,用接滾地安打的姿勢躺了下去。
那個撲接等同於一個起跑信號,下一秒所有人搶成一團,大家都想要靠中間的位置,一陣爭鬥後,最外頭的四個角留給了東、蘇、上松和真山四個勇者。
眾人身體都被操練了一整天,早已疲憊不堪,方才又被半強迫地繃緊了神經,現在才剛躺下,平野那處就傳來了鼾聲,吳和川原這兩個躺在最中間的頓時也放鬆下來,恍惚之間睡去了。
一夜無話。
隔天清晨,儲藏室的門把不知為何又可以正常轉動,當天值日的福島和崎山手腳麻利地將所有器具都搬了出來。
真山和東大著膽子進去轉了一圈,但除了最裡頭的窗戶下有幾塊被蘇正生扳斷的木條外,室內再無異處,他們倆收拾好碎屑,找來幾塊木板把破窗堵上後便出去了。
東其實並不覺得「它」特別可怕,說起來那些行為倒更像是孩子氣的捉弄或惡作劇。在他的信仰裡,自然萬物皆有神靈,也許今天他們只是剛好碰到了其中一個。
他在離開儲藏室前輕聲說了一句,「我們可是要去甲子園的喔。」,說完又用阿美族語說了一次。
東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留下這句話,不過這裡既然是日本軍人的住所,那「它」也許會知道他的意思。算是個告知,或者招呼,告訴它其實他們沒有惡意,不過是幾個夢想越過大海,站上甲子園球場的渺小人物。
他們實在太小了,以至於只能做到這一點事,只能專注在這一件事上頭,也只能用這一件事來證明自己。
他闔上了門,真山在三步外等著,球場上吳明捷已經在喊著集合,川原和小里兩個偷偷往這裡看,遠處樹林尖上已經濛濛亮了起來,山霾褪盡,。
東聽見身後的門板上傳來輕輕的聲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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