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NO】斷簡 (5/19更新)


最近心情很差,根本無法好好寫文,也提不起那個情緒。斷斷續續寫了一點點東西,累積起來就只有這麼幾個小短篇,預計總共寫15個,更新時間不太一定,得看這個政府如何回應XD

題目來自 細節系列

配對:小里/吳、東/吳、教練/吳、蘇/吳、錠者/吳、上松/川原、吳/靜(日常無CP向)
等級:普遍級
聲明:全部都不屬於我,他們屬於導演、編劇、演員和那個年代。



1.說話被打斷很久後還會認真地撿起話題繼續

「前輩,監督說我們今天可以提早一小時回去?」吳明捷將球棒上的泥土輕輕拍掉,然後用乾抹布擦拭一遍,問道,「他真的這樣說?他去哪裡了?」

大江在他身後擺弄手套,開口一致的疊好收在一起,他沒有回答吳的問句,轉過身咧開一個傻氣的笑容,在門口邊興奮地來回踱步,「Akira,等等要載我去廟會啊!」

大江光想到今天晚上所有女孩子都會穿著漂亮的和服出來逛街便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沒有注意到此時探進頭來的齊藤、平野、川原和上松一行人,煞不住走勢就這樣撞了上去,碰掉了齊藤的圓框眼鏡。

「大江!」齊藤埋怨的喊了一聲,彎腰摸索地面撿起了眼鏡,「在後輩面前要有點學長的樣子。」

「前輩,等下一起去廟會吧?」平野、上松和川原三人的手搭在一起,把門口通道堵得密合嚴實,吳明捷有時會禁不住想他們也許是失散多年的兄弟,感情才會這樣好。

「當然啊。」大江又喜上眉梢地笑了起來,「但是Akira要載我,你們跟在後頭一起過來喔。」

齊藤擦好了眼鏡架回鼻樑上,看見一旁吳明捷欲言又止的樣子,問道,「Akira,等下一起來嗎?」

吳明捷看著前方與他對望的五雙眼睛,有些抱歉地微笑道,「我待會可能得先回家一趟,不好意思了,前輩。」

耶~~大江發出不滿的聲音,齊藤在後頭用力地拍了他一下打斷他孩子氣的抱怨。

末了,大家準備出發的時候,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問了一次,「監督今天為什麼會提早離開?」



2.習慣不知不覺變得和喜歡的人一樣

川原每回洗好澡從浴池裡出來時總會忘了穿上鞋,帶著水漬的腳就這樣踩著濕漉漉的印子離開,有時崎山會替他記著,但更多時候是上松拎著木屐四處找人,所幸大和屋澡堂不大,四處轉轉就能遇見。

平常上松會在那條戶外走廊上發現川原和大家待在一起,聚在小小的假山造景旁聊天說笑,幾塊石頭就是最好的凳子,邊喝著蘇正生阿嬤帶來的涼茶,這是一天中最輕鬆愜意的時光,沒有讓後頸曬得刺痛的熾烈日頭,也沒有讓人精神緊繃的近藤監督,川原剛洗淨的腳板就這樣踩在泥地上,直到上松找到他讓他穿上木屐為止。

在上松的認知裡,川原是個樂觀且容易滿足的傻子,即使大家都面對同樣的挫折,他也總是那個率先從打擊裡恢復過來、鼓勵安慰大家的人。幾乎所有嘉農隊員都在自己並不知覺的情況下或多或少的依賴著他,甚至川原也沒有發現到這點,但因為上松總是在一旁看著,所以他非常清楚。

大和屋的籬笆旁種著嘉義唯二兩株香蕉花,不知是農科哪個班試種的,上松知道那並不是真的「香蕉的花」,很久以前和濱田老師一起來澡堂的時候,老師就笑著和他講過這個故事,他說這是個暗戀香蕉的傢伙,所以才想讓自己聞起來和對方一樣,這樣每個經過的人都能知道它有多麼喜歡香蕉。

「濱田老師少唬人啦!」上松大笑道,那次川原並沒有一起來,當時走在身邊的人是平野和真山,這種事他記得特別清楚,但卻忘了香蕉花本來的名字。


這回上松沒有在戶外走廊找到人,他提著木屐往籬笆走去(除了假山以外川原也特別喜歡這裡,上松覺得那是因為這塊地方總是聞起來香氣充盈的緣故),果然在那裡發現對方,赤著腳站在陰影裡,川原的頭和肩膀都低垂著,但他沒有背對自己,也並不刻意隱瞞自身的情緒,上松走到離他三步之遙處停下,等待川原把臉上的鼻涕和眼淚擦去。

「哭什麼呢?」

川原用浴衣的袖子粗魯的抹了幾下臉,說道,「婆婆又生病了,我很擔心,她晚上還是一直咳嗽,但現在已經是春天了,我很怕……」他看了上松一眼,鼻子和眼角紅得像被曬傷。

上松沒有再說什麼,靠過去挨著川原身邊坐下,剛洗淨的衣服又被泥土弄髒,而他並不在意。這時候應該說些安慰的話,但上松曉得自己不是川原,沒有辦法講出那些足以撫慰人心的和緩話語。

兩人一坐一站靜靜待了一會。

川原情緒平復後也坐了下來,用力擤了幾下鼻涕,才又問道,「你提著木屐做什麼?」

「……還不是因為你每次都忘了穿鞋,我才帶來給你。」上松將木屐放在川原腳前要他穿上。

「但是,耕一……」川原拍了拍腳底板上的土,突然笑出聲音,「你也沒穿鞋子啊!」


上松低下頭,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光腳丫,仔細一看甚至連指甲縫裡都塞著黑泥土。

隨後他大笑起來,他想,至少川原不再哭了,光是這樣就足夠好了。

那個瞬間上松突然想起香蕉花的本名,他站起來在籬笆上摘了幾朵遞給川原。

「這個幫我送給婆婆。」上松說,「這是含笑花,只要聞這個香味心情就能變好,把這個放在婆婆旁邊,她很快就會好起來。」

川原開心地用袖子裝著香蕉花,低聲說了謝謝,然後朝上松眨眨眼說道,「好吧,我們現在要去幫你這迷糊的傢伙找回鞋子。」


於是他們又像往常一般笑鬧著離去。



*含笑花:是木蘭科含笑屬的一種植物,又名含笑、含笑梅、笑梅、香蕉花。



3.走神時在紙上寫下對方的名字

近藤兵太郎習慣於睡前將今日的思緒再重新梳理一次,如此一來,一些想不透的問題就能在睡夢中繼續思考。他翻開手帳上寫有棒次的那頁,打算再次檢視,自從他指導吳明捷成為投手後,便對原來的次序有所更動。

隊裡三個漢人的個頭都不矮小,但吳平時總靠著牆邊站著所以並不出眾,只有叫到他時才會走出隊伍到前頭來。

近藤兵太郎還記得他第一次發現少年的天份是在球員們練球空檔的時候,那時吳和東兩人走到一旁陰涼處練習投接球,儘管笑鬧成分居多,但他還是看見了那隻手臂中蘊含的力量,像是鞭子一樣優雅地甩動,又像翅膀一般張揚。

近藤在閃爍的燭光下看見自己今日午後留下的筆跡,手帳上的棒次後頭還有許多空白待填滿,但第一、二、四棒卻已經寫上了相同的名字,在看清自己的失誤後他忍不住覺得有些窘迫,懷疑下午因睏倦走了神,連忙大動作地劃掉了一二兩棒後面寫著吳明捷的字跡,然後用著颱風般的態勢捲掉了燭火,躺進被褥裡。



4.尾音帶有語氣助詞

一開始小里是在榕樹下發現那個新來的漢人少年,看來個頭和他差不多,又黑又瘦,像條過熟的香蕉。他蹲在榕樹陰影裡,面前停著一輛腳踏車,手指上沾滿油汙,正拼命地想讓鍊條掛上齒輪。小里走近的腳步聲引起了他的注意,對方抬起頭的時候小里心臟重重跳了一下像是快要中暑,少年的眼睛向著陽光細細地瞇了起來,正滿頭大汗的費力轉動不太靈光的腳踏板。

小里蹲下來自然地從他手裡接過鍊條,摸了表面幾下後說,「這個要上油才行。」他把鍊條還給對方,率先自我介紹道,「我叫小里,小里初雄。」

「吳明捷。」少年很快又加上一句,「日本名字是明喔。」

吳生澀的口音聽起來有些害羞,他說日語的時候尾音總會有點上揚和拉長,乍聽之下有點俏皮,但他的表情卻又是正經八百的。小里笑著提議他們倆可以把車牽去圓環附近的五金行讓老闆看看。

「這是阿舅給我的。」吳解釋了一番客語裡“阿舅”的意思,「他說我如果可以修好它,它就歸我了喔。」他講完後有點得意的笑了起來,從側面看去有個明顯的酒窩。

「我已經修好了把手和煞車,只剩下鍊條,我以為只要掛上去就好,但每次騎沒幾下它就“落鏈”了。」見小里露出聽不懂的表情,吳又解釋了一番落鏈的意思。

他們倆邊聊天邊推著車往市區走,還沒到圓環,小里就知道吳是從苗栗來嘉義投靠舅舅的,客家人,比自己大一歲,之後要去讀嘉義農林學校,現在則在山陽堂書店裡打雜。

「你喜歡野球嗎?」小里隨口問道,他背上的袋子裡裝了幾顆球,都是跟著他從大阪來的。

「被野球打到不是會死掉?」吳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非常認真,讓小里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他撐著腳踏車的龍頭大笑好久,才在對方不滿的目光下漸漸消停。

「如果你騎車載我,我就教你玩球。」他們停在五金行前,老闆搖著竹扇蹲在地上看了會,在幾個地方滴了一點潤滑油,鍊條卡上齒輪順暢地轉動起來。

吳開心地騎上腳踏車繞了一圈圓環,又回到小里面前停下。

「走了喔,我載你。」

小里跳上後座,後背袋子裡的幾顆野球快樂地撞在一起。

「Akira,我們要騎去哪裡?」小里張開雙手迎著風問。

「我也不知道啊。」

總之,就先往前衝吧。



5.看到喜歡的東西第一反應是送給喜歡的人

川原做了一支風車。

他從中午吃得便當裡挑出幾粒米飯,放在軸心點壓扁,再將扇葉一片一片黏上去,中間穿過一根竹籤,插在鉛筆上端的橡皮擦裡,一支風車就完成了。

小里經過的時候川原正在剪第二支,他們農科學生的實作課常有些零碎偷閒空檔,大部分的人不是就地找塊樹蔭躺下打盹,就是分散成好幾群,低聲用自己的母語聊天。川原摺風車的紙是從作業簿上撕下來的,小里暗自想著濱田老師傷心的表情偷偷笑了。

「為什麼要做風車?」他隨口問道。

川原聳聳肩,抬起頭朝小里露出一口白牙笑著說,「昨天婆婆教我的,她說剛過梅雨季,颱風又還沒來,剛好可以做些風車放在外面,婆婆喜歡風車,她覺得轉起來的時候就像夏天從窗外經過。」這第二支要給耕一。他加了一句。

小里拿起川原放在一旁做好的鉛筆風車用力吹了幾口,風車就隨著他呼出的氣流旋轉起來,他盯著看了一會,然後轉頭向埋首認真摺風車的男孩要紙。

「喂喂,濱田老師可是會罵我的。」即使嘴上這麼說,川原仍是找了一頁寫壞的作業紙給他。

等等也教我做喔,川原。小里拜託道。


放學後他靠在腳踏車旁等吳從山林裡回來,龍頭上用麻繩綁了一支鉛筆風車,小里想這樣吳每次騎腳踏車的時候,沿路的風就會帶著風車轉動,那一定非常好看,就像夏天從身邊經過。



7.喊暱稱時聲音不自覺地變得溫柔

有一次東喊了吳的漢名,他生澀的發聲帶著過重的鼻音,念得時候像在朗讀一串不知名的音節。

大多時候,有其他人在的時候,他會和他們一樣喊他Akira,但私底下東會叫他明,或者明捷。吳知道當東這麼喊他的時候,他是希望自己也喊他的族名,這樣一來一往,好像打電話那樣,兩頭都有人說話,即使中間隔著再遠的距離,也像在彼此身邊。

吳明捷學阿美族語學得很快,說得也挺流利,只是會帶點上翹的尾音,而這個尾音是從客家話那裡承襲下來的,這點不管他說日語、閩南語或阿美族語都一樣。東自己倒是沒什麼語言天分,但他很會寫字,隊員名冊是他手抄得,隊員牌上的字也是他寫得,他這輩子替自己留了幾個隱而不宣的秘密,其中之一就是吳明捷的牌子,他前後寫了九次,直到最後一次東才對「捷」最後的那筆捺滿意了,心滿意足地掛上去,即使誰也沒發現有什麼不同。

嘉義升格了之後就在圓環旁的公會堂裡裝設了一支電話,以往離他們最近的一支電話在台南,只有發生非常急迫的大事才會千里迢迢下去使用,大多數人鮮少看過這東西,所以當電信局裝設機台的時候,附近老老小小都圍上去湊熱鬧,和圓環噴水池剛開工的時候一樣喧譁的光景。那時東他們都還在搭絲瓜架,蘇正生手勁太強,扳斷了兩支木棍,被劉和吳笑了一會,東把平野拿去捆香蕉的麻繩偷拆下來,才解決了他們的難題。

等到今日的練習終於結束,大家都渾身是汗,加之實作課又佔了整個午後,東感到自己後頸和鎖骨上黏滿了鹽粒,有人提議去澡堂,獲得了無異議通過,吳在牽車的時候偷偷跟他說,他想去看電話。

Laway makisang,他喊了東的族名,語氣低低的,聽起來像邀請,要不要去看看。

東沒多想什麼就坐上了腳踏車後座。吳明捷騎得飛快,一路上和他談論電話的的作用原理,那部分上課的時候也許有提過,但他沒什麼興趣,早上的晨練太累了,他的心思早就飛過陸地和高山回去部落裡。

「明,等等還會去澡堂吧?」他在後座問道,因為他看見前方興奮地踩著踏板的傢伙後頸上也是黏著一閃一閃的鹽粒。

吳在下坡的時候一邊應聲一邊踩踏板加速俯衝,嚇得東趕緊抓著他的腰在心裡咒罵。

他們沒費多少力就溜進來了,現在天色早已暗下,而他們都黑得像泥土。

在這裡,吳明捷說。

他伸手要拿起話筒,東趕緊問他,你知道要怎麼用嗎?

我聽阿舅說過喔。他拿起話筒放在耳邊,東湊過頭去聽,裡頭傳來低沉持續的聲響,像是一種鳥的低鳴。

然後呢?他們聽了好一會,東看著對方問道。

吳搖起電話旁邊的手把,話筒裡開始傳來嗡嗡聲,他們對於這個變化都感到很新鮮,東伸出手說讓我也試試。

這時話筒裡突然傳來喀的聲響,嗡鳴聲不見了,一個清脆的女音輕快地說道,「這裡是總機,請問找哪位?」

吳明捷似乎沒料到這個狀況,或者他阿舅忘了說電話那端是會有人接起來的,聽見人聲後他便楞住,一句話也說不出,直到東接過他手中的電話。

「我找吳明捷喔。」他笑著對話筒說。



9.千言萬語最終只變成一句"嗯"

他有很多想說的話。

東還記得那個晚上吳對著夜空許下的願望,他說,“想要投完整場比賽”以及“想要讓所有人記得我們的名字”。

這個渴望像火焰一樣燒灼他的胸腔。記得我們的名字,記得我們是誰、來自哪裡,記得我們曾經抬頭挺胸的奮戰過,記得我們在球場上奔馳的身影,不去區分漢人、番人或日本人,不去看膚色和臉龐,不去聽口音和語言,沒有誤解以及成見,記得我是因為你曾經看見我的真實身影,而非那些飄洋過海的訊息。東想說的話就是吳說過的話,他更擅長傾聽和記錄,除了近藤監督外,他是唯一會將每天訓練過程和進度寫下的傢伙,有時隊友會調侃東更像個讀冊人,平野大笑著圈起兩隻手的食指和拇指,給東掛上了眼鏡。

他有很多想說的話。

往投手丘走去的時候吳看著他的樣子像是已經做好覺悟,他的右手臂因連續四天的使勁投球而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東握著球走近,吳朝他伸出了球套。

你想要投完這場比賽對吧?他沒有問這個問題,相反的,他說,「我們一起打完這場比賽。」

吳聽見後笑了開來,輕輕點頭回了聲,嗯。



10.寫字時傾斜一定角度

川原常常寫壞鉛筆。

碳芯在他手裡就像稻稈那樣脆弱,而他又是個從來不帶削筆器的傢伙,每回上松聽見那聲微小的啪嚓脆響轉過頭時,總會對上對方笑得毫無歉意的臉龐。

「耕一,借我筆。」川原嘻嘻笑著,把寫壞的筆放在耳朵上。

上松從筆袋裡拿出不知是第三還是第四支筆借給川原,這混蛋從來也沒還過。

「你啊,寫字的時候角度太斜了吧!」

「沒辦法啊,手上有繭很難握筆。」

「作業簿也被你戳出這麼多個洞。」

「濱田老師不會在意的啦!你看他還有把我的文章圈起來,說寫得很好。」川原瞇起眼睛笑嘻嘻地反過作業簿,朝上松展示他流暢的文筆。

「笨蛋,愛炫耀。」

「耶~~~你在忌妒我!」


川原的確寫得一手好文章,他的文風就和他的性格一樣,帶著一種熱情奔放、無可救藥的浪漫氛圍。上松是在很多年後才在書上讀到浪漫主義這個詞,在此之前,他都是用“開朗的笨蛋”來形容川原這個傢伙。

從嘉農畢業之後他們依然時常以書信聯絡,川原會把他寫信當下所在處附近植物的葉子或花瓣塞進信裡,像個真的文學家那樣吟詠一番。而每回上松總會回信取笑他的小題大作,再小心翼翼的收藏好這些書簡。

後來川原在信裡說他被徵召從軍了,那封信裡沒有再夾著美麗的花草,再後來,戰爭便真正爆發了。

戰爭爆發前不久上松就與川原失去了聯繫,直到烽火蔓延了兩年,他才又再一次收到他的訊息。

到上松手裡時,那張紙,或者說是殘片,上頭的字跡已經模糊不清,但他依然可以清楚分辨出那是川原坑坑洞洞的寫作方式。

在最後一行他像以前無數次寫壞筆那樣在紙上留下了斷裂的墨痕,而這次沒有人可以再借筆給他。


“耕一,我好想回家……”


上松在信箱前不可自制的大哭起來。



11.難過時候的淡淡微笑

他們不是沒有失敗過。

過去的輸球並非失敗,吳明捷可以清楚分辨出差別,過去的比賽他們從不在意輸贏,沒有得失心,也沒有期待,他們還只是在野球的山腳邊打轉,在伙伴的背上玩騎馬打仗,在堆滿帖草莆的稻田裡歡笑,他們還沒有開始攀爬山岳,當然也就不會因失敗而墜落摔傷。

但一切都從那場與嘉中的比賽後就不同了。

儘管場地簡陋,裁判是眼光並不銳利的濱田老師,但那仍舊是場真實意義上的比賽,它的意義與大江和齊藤學長流下的眼淚一樣沉重,那天的雨水打在身上特別寒冷刺骨,吳明捷一直記著這一天,還有蘇正生站在大雨裡回頭的樣子。

這個背影和公會堂颱風夜那晚,他對著街角大吼著“擱來休怕啊!”的背影重合在一起,像老舊電影那樣重複撥放,而每一次都定格在相同的畫面。吳明捷想起那天他們互相扶持著走回去時,蘇正生臉上也是這樣的表情,不甘、憤怒、明滅的希望和那股子硬氣,支撐著他站在雨裡。

監督說該結束了,輸就是輸,不要埋怨。

大江學長和齊藤學長斷斷續續地說這是最後一場比賽,他們沒辦法再和大家一起打球,兩人很快就要從嘉農畢業,告別這個待了五年的地方。

吳知道監督有聽見,因為他很快的別過身,卻沒有立刻邁步離去,而是背對著他們聽完全部的話。

蘇正生還抓著球棒,緊握著沒有辦法放下,其他人也都被感染了相同的情緒,各自艱難地忍著喉頭下的苦澀哽咽。大雨像是水瀑那樣潑灑下來,沖掉計分板上所有的紀錄,嘉義是個如此多雨炎熱的地方,養出這樣一群不服輸的人們。

吳將右手搭上蘇手裡的球棒,輕輕從他手裡抽開,他還沒想好要說什麼,但身體卻先有了動作。蘇正生轉過頭看他,臉上全是水漬,嘴角的紋路讓吳未經思考便脫口而出:

「後擺,咱絕對欸贏……後幾擺,哩絕對欸貢出一支轟run。」

蘇正生愣了一下,沒有想到他會在大家面前用閩南話講,儘管聲量不大,只有兩人能聽見,但想到吳明捷的用意,他倒是略為放鬆了一些,輸球的疼痛被些許緩解了,緊繃的嘴唇微微上揚,露出一點笑容。

他太想贏一場比賽,太想為這球隊得分,這個念頭根深柢固的種在蘇正生心裡,他像是一條得了號令的黑狗,在找到獵物前無法停下腳步。當蘇正生還在打庭球時他就知道自己是個得失心重、不懂得享受比賽樂趣的人,後來陳耕元也同他說,人生不是只有輸贏,要他敞開胸懷。黝黑年長的高砂族拍了拍他的背,沒有責備,陳耕元是個溫柔的老好人,誰都能和他做朋友。

吳將球棒放回籃子裡,再蓋上防水布,雨下得這樣大,木棒容易發霉腐朽,蘇正生收拾了情緒,走到他身旁將籃子一肩扛起說,「來蹬啊。」。

吳明捷笑了起來,儘管他眼裡還有些不甘心的淚水,他們倆並肩而行,就像上回在雨裡相依。



13.迎著太陽的爽朗笑容

當連綿不斷、像針尖般細密的雨絲開始落下的時候,阿靜便拿出了花裙子。

她在妝鏡前仔細看了領口、腰線和下擺的縫工,不禁暗自讚嘆起來,大城市裡用得衣版子和這裡不同,是她以前從未見過的樣式。裙子用的絹布染得是一種不常見的紫色漸層,從上往下漸深,裙襬綴有一點不明顯的荷邊,遠遠看去像一朵盛開的夏堇。

她又看了好一陣子,捨不得穿上,這是她第一件訂做的裙子,她一直就想有一件屬於自己的裙子,不是從誰那裡拿來的,也不是誰穿不合身給的。但即使心裡這麼希望,阿靜更不想被人說成是個不懂得知足和持家的女人,所以她從來也沒有特別提過這件事。倒是今年春天時阿靜父親突然說,是時候給大姑娘弄身衣裝了。他從城市的衣帽商那裡訂了布,找了認識的裁縫。她還記得那時是多麼地開心,比知道阿明考進了嘉農的時候還開心。

她又細細看了會裙襬,輕輕撫摸感受布料的柔滑,然後小心地疊好收進櫃子裡。現在還不是時候,她要等到重要的那天再穿上。

樓下傳來腳踏車的煞車聲,現在接近傍晚了,該是阿明回來。

下樓的時候正好撞見男孩走進店裡,被門檻絆了一下,他朝她咧開有些傻的笑容,阿靜朝對方招招手,說晚飯弄好了。

吳明捷是她一個遠房表親,小時候見過幾次,彼此算熟悉,阿靜挺喜歡這個表弟,秉性純良,裡外如一,她光看著吳明捷說話的樣子,就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一點曲折也沒有。阿靜也知道男孩對她有些意思,但她只把他當弟弟看待,她還不曉得該怎麼和他說開。

在梅雨季結束前某天,阿靜父親和她說了結婚的事,他沒有把話說死,只提了兩人可以見面試試看,但阿靜知道自己父親的個性,他已經計畫好了一切,所以年初才替她訂做了一身衣裝,為得就是這個時候,父親又詳細跟她說了對方的家世,直誇男方是個踏實能依靠的好人。

她那天像個遊魂一樣坐在山陽堂前面的凳子上發呆,心裡盤繞著許多事,想著自己的一輩子就要這樣定了,阿靜也知道自己年紀不小,不可能永遠住在家裡。吳明捷載著吳波和小里從圓環另一端騎過來,三個男孩朝她揮手,春末夏初的白日漸漸長了,從山陽堂門口看出去又正好面向南方,遠遠看起來就像是他們背著太陽過來一樣。

後座上兩人靈敏地跳下,向吳明捷道別後各自跑開。阿靜想起他們都是打野球的,也許才從田裡玩球回來。

男孩在書店前停下了車,問道,「阿姐怎麼坐在這裡發呆?」

阿靜笑了一下說,「Akira,也載我去繞幾圈吧?前幾天一直下雨,我怕弄髒衣服沒出門,悶好久了。」

男孩連聲答應,把書包往店內隨意一放,便迫不及待地踩著踏板啟程。吳明捷在市場兜了一圈,騎過嘉義小小的巷道和田壟,然後騎上那條他最熟悉的泥巴路,這條路他就算閉著眼都能走完。

「阿姐,我看到阿舅買了新衣服給你,怎麼沒看見你穿?」

「等到不下雨的時候再穿,不然弄髒了多心疼。」

「好看嗎?是不是像雜誌上那些明星那樣?」

「好看,像純純*穿得那種裙子,但是顏色是今年才有的。」

正在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時,阿靜心裡突然起了一個瘋狂的念頭。

「Akira,抓好龍頭不要晃喔。」

她扶著男孩的肩膀顫顫巍巍地從後座上站了起來,兩手朝旁平舉,傍晚的涼意和田野間稻香混在一塊,形成帶有家鄉氣味的微風,一路托著她向前飛,男孩是往西南方騎,正好是日落的方向。

腳踏車顛簸了幾下,她嚇得趕緊蹲了下來。

「好玩嗎?阿靜姐。」

她放縱自己大笑了幾聲,「好玩啊,好像飛起來一樣。」阿靜拍拍男孩的背,「晚了,我們回去吧。」

他們拐了個彎往回騎,在前方的男孩小聲地問了一句,「下次再來嗎?」

阿靜聞聲後頓了一下,才說道,「沒有下雨的時候才行呀。」

聽到這樣的回答,男孩顯然把它當成是答應了,他踩踏板的速度快了一些,阿靜還聽見了輕輕哼歌的聲音。

她想著也許下次吧,下回再跟他說這件事。


*純純:本名劉清香,臺灣日治時期的台語流行音樂歌手。



15.手心裡的汗水

錠者雙手抹了一把褲子,他的手臂上還沾有甲子園球場的黑土,混著汗水凝結成的鹽粒黏在皮膚表面,濕熱難耐。他不只輸了球,甚至覺得自己輸掉了比那更寶貴的東西,而他無法埋怨任何人。這是他自己放棄的,他的自尊是他親手埋葬的。

小房間裡鎂光燈閃爍,他從沒闔上的門縫中瞄見房間中央小凳子上正襟危坐的吳明捷,那人雙手置於膝上、肩膀高高聳起,神情間仍是不知該如何是好的侷促模樣。錠者在自身也沒察覺的情況下停住了腳步,隱身於縫隙後窺探,房間內外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在裡頭的是吳明捷和他應得的光榮勝利,而外頭是不值一提的錠者博美。

不知是緊張還是方才在場上崩潰的情緒尚未收拾好的關係,手心泌出又冷又黏的汗水,他又抹了一把褲子,吳明捷正有些結巴的述說他贏得賽事後的感想。在他說完後,有位從門縫這個角度看不見的記者問了個不知是玩笑或認真的問題,如果現在遇到札幌的錠者投手,最想對他說什麼話?

這時有人拍了他的肩膀,錠者回過頭,發現是那個在比賽裡打斷球棒,並且在球場壁上留下名字的嘉農球員,他沒記下他的名字,但記得對方像猛虎般的眼神。

「你在這裡做什麼?」蘇正生轉頭瞥了一眼房間裡頭的吳,出聲詢問。

像是感覺到了流動在兩人間異樣的氣氛,錠者不由自主的武裝起來,他將流汗的手掌背到身後,說,「我有東西想給你們投手。」

「我可以幫你交給他。」蘇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語氣並不友善,他的身軀在門邊落下一道陰影,遮住了門縫的光。

裡頭傳來鎂光燈集體閃爍的聲響,錠者知曉此次訪問已接近尾聲。

「不用。」他很快回絕了。有些懊惱沒有聽見吳是怎麼回答那個記者的問題,如果再次遇見來自札幌的錠者博美,他會對他說什麼。「下次再說吧。」

錠者和蘇正生對視了一眼,發現自己的手心已經不再濕黏,他戴上帽子轉身踏著大步離去,一手揣著沾滿黑土與汗水的幸運球。



tbc.

留言

  1. 上松那篇讓我大哭了.....
    就跟電影一樣有ㄧ股很強的後勁
    第一次感喉頭哽住
    第二次冷靜再看一次文字的內容
    第三次看到最後眼淚已經流下...模糊了文字...
    你寫得真的很好!!
    謝謝

    我追過來新家了
    留言我再重貼一次喔
    因為我真的很喜歡上松跟川原那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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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謝謝你!我也很喜歡上松和川原,新的五篇裡又私心寫了他們OJ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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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你好,第一次留言。
    因為想看KANO的文章找到了這裡。
    每一段故事真的都好喜歡,甚至希望電影也能這樣演出來就好。(笑)
    特別喜歡小里作風車給AKIRA、東接起電話喊了吳明捷、
    當然還有一看眼淚就忍不住掉下來的川原、上松。
    每個人跟他人互動的描寫都好細緻,
    覺得本人的話的確就是會說這樣話、作這樣的動作。
    好喜歡你的文字,淡淡的,卻能觸動心裡的某個部分。
    看完你的故事後又跑去看了電影,會把文中的感情投射進去呢。
    對我來說是好事。更喜歡完整了這個故事。
    謝謝你,寫了這麼好的作品,加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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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謝謝你!如果可以我也好希望電影能拍出來啊!!剪五個小時片長我都買單啊!!
      能和原作無縫接軌、延續裡頭角色的生命和故事,是我寫同人的初衷////能讓你也這麼覺得真是太好了OJ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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